第二十八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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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九

    卯时

    “——, ——”

    又是一个破晓后的清。

    伴着锁了一夜的铁栅栏上的锁头被牢头敲响,又一天嘈杂监狱内部生活的开始, 今早的槽口内再度涌入了三百多名犯人开始吃饭。

    数百来个犯人一块端着宽沿饭碗吃喝的动静不。

    一个个像恶狗似的扒拉着自己的饭盆,吃的嘴边都是油滋滋的,在这其中,一早, 巴尔图手下这帮人就乌泱泱地挥开铁栅栏的门先进来了。

    路上也无人敢拦他们。

    只是这一次, 那凶神恶煞的‘狱霸’巴尔图旁边还多了个段鸮。

    今日, 又一次拉帮结派出来的巴尔图那耳朵上带了个实心铜耳环, 粗辫子垂在背上,耳侧那狼头纹身看着更凶悍狰狞了些。

    跟在他后头半步的段鸮不话, 光是一张脸也是惹人注意。

    毕竟段鸮长得非常不错。

    这是个长眼睛的人都看出来。

    但入了这监牢之中, 沾染了一身凶悍气却并未冲淡他身上原本的味道。

    反而有股愈发锋芒和血性藏在人的皮囊下。

    这么看,作为男子的他鼻梁生的挺而直,嘴唇很薄,一张脸却还是那么惹眼,眼底黑沉沉永远看着暗处的感觉。

    他今日穿了件对襟的狱中白色囚服。

    手腕处挽着,笔挺地比人穿公服还利落,入狱以来没工夫收拾, 却也不见一丝凌乱的一根辫子有些散乱垂在一侧肩膀上。

    可就是他这么样的一个人。

    在一帮模样凶悍丑陋的三教九流之中却也适应良好。

    他现在的身份是巴尔图的手下和手之一,因他之前曾保护了巴尔图一次, 还替他出了气,巴尔图最近就时常让他跟着自己。

    上回他托官府给送进来的虎狼之药,段鸮已私下拿给了巴尔图。

    因加入这帮人, 往常也要给这作为老大的巴尔图敬茶伺候,段鸮就借着这一天天跟在巴尔图身边的功夫将这药给送上了。

    在这鬼地方一天天憋得胸中恶气难出的巴尔图果不其然很是受用。

    即便想克制男人的那点对这东西的稀罕,却也难掩红光满面地露出淫邪的笑容敲敲自己身下的那张监牢板凳道。

    “哟,没看出来,你他娘的倒是个上道又很会玩的啊,当初在狱外头一定过的很风流吧。”

    “巴爷谬赞了,这种东西,您用着觉得好就是好。”

    同他周旋多日,到此已快要一步步取得这个团伙内部信任的段鸮闻言倒也扯了扯嘴角。

    “哼,还不错,你很上路,也很聪明,想要在这太平府监牢活下去,就得有这样的‘识时务’,放心,只要你不学着有些不知死活的人,你的好日子就在后头,咱们这儿是外人眼中的监狱,可外头的人根本不知道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这儿既是‘神仙地’,也是‘恶鬼窟’,只看你进来了之后是想往哪条路上走。”

    “今晚,你会得到点好处,不过等到该有的‘时机’,我会带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好东西’。”

    巴尔图这凑近了段鸮耳边的话,听着却有些令人心底沉下来。

    但完这牢中狱霸就冷笑地走开了,倒让人好奇他所的‘时机’到底会是什么。

    当他个人结束禁闭的第三晚。

    人还躺在自己囚室内,闭着眼睛却没睡着的段鸮听到一阵不同于往常狱卒的脚步声,再睁开眼,他已看到上次的那个狱卒将牢门开,又一脸你有福般地指了指自己扛在背上的一个白麻袋。

    看地上那麻袋隆起的形状,和若有所无的脂粉香味一看着就知是什么,段鸮也清楚这是什么。

    因往常其他牢狱中,也常有此类买通送人进来的事,他也给过暗示,这也就不令人大惊怪了。

    “这是什么。”

    段鸮装着抬眸看向那袋子,看样子是在明知故问。

    “哈,莫要装蒜,这是巴尔图送给你的,我也是收了银子办事,人已晕了,一点反抗不得,明日一早,我再来带走,你只管做你的‘新郎官’吧,哈哈。”

    狱卒这一句话,已是将某些肮脏暗示的意思的很明显了。

    段鸮闻言先是沉默了下,等扯了下嘴角回了句‘那替我谢谢巴爷’,却也任由那狱卒就这么走了。

    巴尔图那边料想这世上也不会有个男人能拒绝这送上门的‘肥肉’,也就没兴趣呆在门外偷听只自己去别处睡觉了。

    等人走了,坐着望着囚牢顶的段鸮想想还是用一只手解了那袋子一角撇了眼里面一下,又探了下那光溜溜的‘货物’的鼻息,确认是熟睡状态,他才收回手。

    眼前一片漆黑。

    阴暗浑浊的囚牢环境,确实也放大了人心的丑陋和疯狂。

    段鸮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是内心野心和欲望天生就极重的人,他是多年凭天性压抑下的冰山暗流,永远渴望着更多。

    可半晌他却只退回去坐下,又对着囚牢顶和对面已经对着他暗了两三天的某间囚室,枕着手臂闭着眼睛就这么睡了。

    到隔一晚之后天亮时,狱卒来开门时,只看到没穿上衣的段鸮露了半边胸膛一个人坐在阴影中,看表情倒是还挺‘餍足’。

    那看样子是收拾妥当的袋子也是恢复了原样。

    此后,这不一样的‘礼物’又从来了三四次。

    次次段鸮似乎都没拒绝,而当着三四次的互通往来后,巴尔图就趁机找了机会正式结交上段鸮了。

    毕竟他都尽情风流个痛快了,看来也已是草寇英雄彻底降了自己。

    几个回合下来,双方都不做多想,巴尔图一个悍匪,却也真将他当做个在监狱里只求享受的恶徒,就这么把他也一块收身边了。

    这下,在狱中化作蜘蛛般埋伏多日的段鸮也才算是又通过一层考验,进一步地入了那巴尔图一伙人的内部了。

    “巴爷,您坐这儿嘿嘿,的们都给您找好地方了!都给我们巴爷让一让!滚开点!”

    眼下,这一声狗腿十足的吆喝,来自一个毛发干黄,长着悬胆鼻的瘦皮。

    他名叫‘四分六’,像是个绰号,段鸮却也和他不熟,但凡来这槽口一早吃饭,都是由这子给巴尔图开路。

    这也是那个恶徒狱霸和他的手下们平日里享受的‘优待’之一。

    可若一个巴尔图也算了,段鸮一个新来的也能攀上这关系,外人看着有艳羡,有眼红,也有不出的议论纷纷。

    不过心里是不服气,自知道段鸮成了巴尔图的人,犯人们却也不敢再惹他了。

    甚至一度为了攀附这位‘新老大’给他悄悄地上过贡。

    所谓‘上贡’,就是私下时不时给段鸮送点好处,这之中有些拿碎银换来的一两碟好酒好菜和布鞋帕子,诸如也让他以后若是碰上自己有难的情况下多帮衬帮衬自己了。

    可段鸮冥冥中又总有种感觉,就是眼下将自己纳入羽翼下的巴尔图这个人并不像他的长相生的那般威武高大。

    相反,他很怕死。

    ——这件事并非是段鸮的臆断。

    而是因为在那之后的初四和初五,他也已经知道那肆拾捌号牢房在什么地方了。

    可和他之前想的不太一样。

    这一整间偌大的肆拾捌号牢房。

    并非只住着巴尔图一个人,而是住着所有他在太平府监牢豢养的手们,这帮手们每一个都跟巴尔图寸步不离。

    最奇怪的是,巴尔图还给除了段鸮这个新来的之外,所有那帮和他关在一起的手们每一个都起了个特殊的绰号。

    如日常跟在他屁股后头的两个一胖一瘦的。

    一个叫‘五分五’,一个叫‘四分六’——就是刚刚那个叫路吆喝的人。

    这二人听是一对同娘不同爹的兄弟,最为巴尔图所重用,此外还有‘七分三’之类的相似取名,倒像是一种特殊的计数方法。

    不仅如此,这和其他犯人待遇全然不同的一伙人也从不用干活,倒像是具体在这监牢之中还有别的‘秘密营生’一般。

    关于这个‘秘密营生’,暂时段鸮还没有弄清楚是什么,但看的出来,正是这个由巴尔图为首的,这帮犯人们所在做的事,令他们在狱中能够长久地维持着源源不断的金钱。

    关于‘五分五’和‘四分六’这两个代号具体指的是什么。

    段鸮作为一个新加入的,并不能完全地猜透,但看得出来巴尔图对他们很信任,走哪儿都是这么帮人,连带着段鸮就也对这个犯人团伙的内部模式感到好奇。

    “段鸮。”

    正令人帮忙着杂菜粥,由手下们伺候着巴尔图冷不丁回头叫唤了他一声。

    “巴爷。”

    段鸮也应了声。

    可这一才站起来,段鸮就知道巴尔图为什么突然转性让自己坐旁边了。

    因为有个上次当众揍了他的‘疯子’正好也来了。

    ——而那个‘疯子’的大名,就叫富察尔济。

    ……

    在这之前,段鸮和富察尔济也已经快四天没和对方见过面了。

    今个富察尔济是一个人来的。

    不仅如此,他在进来又看到他们这波人的那一刻还直接就这么无视了巴尔图和段鸮。

    两个人因为这一次的卧底任务,这些天权当做彼此不认识,就也一直心安理得在牢里装陌生人。

    期间,对方在做什么,他俩都没多问。

    但此刻两边人一对上,里里外外气氛就有点怪了,和巴尔图段鸮这伙拉帮结伙的人不一样。

    富察尔济这两日一直和那帮底层的犯人一样,领着一天两顿的饭食,然后固定地去外头的农地上干活。

    正因此如此,他接触了不少诸如段鸮之前的那帮混迹于西北角的闲散犯人。

    照理,一群成年男子一天到晚就吃这点东西还要干这么重的活儿是肯定不够的。

    所以是干活,大多数犯人也只是敷衍地拿着铁锹在地里随便扒拉几下。

    也难怪,这些土地上的种植物都长得不太好,不仅稀稀拉拉的,连往常最好种的地瓜都长不出来。

    “就这么个破地,还让人天天来干,也不知道成天为什么让我们在上头耕种,若是能找出个好歹也就算了,你看看这蔫了的瓜秧子,哪里像是能种出东西的地来,听这上月十六号刚翻地一次,也没见翻出个什么花样,哎哟,那人来了,咱们快走远点……”

    这些犯人们私下的议论。

    往往就蹲在半步开外拿耕具锄地的富察尔济都听在了耳朵里。

    当他人再过来后,那帮犯人们又都走了,而想想,又见四下无人,他干脆就这么抬脚去找了有个人之前的那个黄牙老头‘杀婴蔡’。

    这么些天以来,杀婴蔡等一众游散在外的犯人也只敢在背后议论他。

    甚至有些看他一个人的犯人,还暗地里暗算过他,有好几次甚至是半夜三更就想从牢房投东西进来置他于死地。

    因这里是监狱,这些事也是常有。

    那帮‘鬣狗’般有的来自烈尔泰,有的是闲散势力。

    但因为他得罪那么多人,就连狱卒也不管他。

    富察尔济对此一概没搭理过他们。

    除非真要动手才会给那些‘暗处’的势力一点教训,反而是今天才一反常态的,私下里向他们听了一些关于太平府监牢的情况。

    ‘杀婴蔡’人如其名。

    的就是这个老犯人入狱时所犯下的罪行。

    他原是江西赣南人士,是年初因背负罪名的原告一家为江南人,才被状告以至入狱进了这死牢的。

    这一年半载他都关在这牢中,等候朝廷秋后处置,算算时间来的非常早,不仅如此,他住的牢房还非常巧地在国泰原先的那一侧,自然知道许多旁人不知道的秘密。

    可一见是富察尔济,那贸贸然被找上单独问话的‘杀婴蔡’从起初的停顿中缓过来。

    等反应过来的一刹那,他却也一句话不地想扭头逃跑。

    这‘心虚’模样一看就有鬼。

    见此,富察尔济一声不吭一下伸出手去扼住这恶徒的一边肩,又注意了周围才直接将他连人丢到了这农地后的矮墙后头。

    过程中,这老恶徒振臂一抖直接迎面袭来凶狠的一拳。

    也是他这么一抬手,富察尔济才注意到一点。

    ——原来西北角的这帮犯人们身上的纹身,是鼠。

    见状的富察尔济测过身一躲,扼住他的脖子暴力将他的一只手‘咔嚓’一声反拧住,用最原始的办法这才将他和死狗一样拖进来。

    而一路惨叫着‘诶诶断了要断了’,贴着墙根子,脚直往后退的‘杀婴蔡’吓得不敢吭声。

    可富察尔济也没难为他,只随便一撒开手就放他自由。

    “找你问点事,跑什么。”

    往一旁挨着点堵住他的去路,抱着手的富察尔济着却也往他们身后那圈堡垒上的监视塔楼看了眼。

    而估计是猜到他是想多听些事好报复一下巴尔图。

    只和他一来一往就透露不少道消息,杀婴蔡干巴巴笑笑,两个人却也开了口。

    “傅,傅爷,您找我出来问话那是看得起我,若是想问什么,我‘杀婴蔡’都可以一五一十地告诉您,这牢里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没有比的更清楚的了……”

    似乎也有些胆战心惊,杀婴蔡也这么回答。

    “哦,是么?那巴尔图有什么把柄么?”

    “把,把柄?您怎么……突然会问起这个。”

    “上次那帮人惹了我,我当然要报仇,巴尔图,还有那个投靠了巴尔图的姓段的,不找个办法弄一下他们,我面子上多过不去。”

    这话着,借着这白日里去外头集体放风的功夫,一个人找到那‘杀婴蔡’问话的富察尔济抵着墙,抱着手面无表情地望着囚牢侧墙问。

    他嘴里正咬着根拨开了表皮的草根子。

    含在舌头底下咀嚼会有点甜水,这么看,这地方封闭的犯人们吃的不好,各个饿的面黄肌瘦,在他们身后就是这一整个堡垒外的一圈铁皮墙。

    中间是一块块排列地很均匀的农地,犯人们平常就在上头从事农耕工作。

    十六号。

    上月十六号翻新的农地。

    国泰的死。

    ——不知道为什么,他还在想之前那几个犯人的话。

    “额,这最‘致命’的把柄,若有,也是有,但我也没有什么证据……我只是听到些传闻……”

    眼珠子提溜转转,侧过来声看看四周围,‘杀婴蔡’才敢和富察尔济句实话。

    “哦,什么传闻?”

    富察尔济又问他。

    “有人,当然,这不是我的,只是大伙都这么议论,我们只是些和老鼠差不多的人……就在一月之前,有一个死囚……国泰的死很有可能和巴尔图有关。”

    “因是个人都知道,巴尔图在太平府监狱一直享受着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曾有个法,那个死囚国泰之死之所以没有真相,是因为事后有人用银子买通了狱卒,将国泰的尸体给处理了,不仅如此,那国泰死状,给外头的人听,外头的人都不会信。”

    “……为什么不信。”

    已经意识到这事不太对劲,富察尔济佯装自己根本不明白的样子继续问。

    “因为啊,有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道消息,国泰十六日当夜死的时候,全身上下的皮肤都成了赤红色的,就和个地狱鬼一般赤面獠牙。”

    “他本不是住在拾壹号牢房的,他啊,原先是巴尔图手下的。”

    “他是那一夜才被单独关到拾壹号去的,在他死时,菜油淋湿全身如何都烧不死他,他只痛苦地大叫,却无人能叫他,还浑身通红,死状凄惨。”

    “在他死前,还有人听到他曾一直大喊过一句话。”

    “哦?什么话。”

    “四分六。”

    看热闹般的杀婴蔡着也鬼祟而扭曲地笑了。

    “那个红色的死人国泰啊,一个晚上都在那间拾壹号牢房里痛苦地大喊大叫,叫了一夜的……‘四分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