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中)
四分六。
‘杀婴蔡’口中的这一句话, 却将整件事情一下子推向了一个令人背后发冷的古怪谜团中。
红色的死人。
用菜油点火都直接燃烧不起来的尸体。
他和段鸮上次那一夜在潜入拾壹号牢房中所搜寻到的那三个奇怪的疑点,竟然真的不是空穴来风。
而是这帮死囚们此前都知晓的一个公开, 却也谁都无法解开真相的‘秘密’。
可据富察尔济事后和杀婴蔡的进一步的交谈也所知,这整个牢里面叫‘四分六’的,只有巴尔图手下的一个手。
所以这个奇怪的‘四分六’,显然是和国泰之死有脱不了的重大干系的。
然而因为外头的官府会不会相信这帮杀人犯口中的话。
因此, 国泰的死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压下去了, 并自此成了一桩离奇悬案。
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怀疑‘四分六’指的就是那个手, 所以主使杀人者必然是巴尔图。
但具体那个手, 原名叫什么,籍贯所在。
入狱之时所犯何罪, 又在狱中总是跟着巴尔图那帮人在干些什么, 暂时真无人清楚。
此后三日,他通过部分闲散犯人的口中进一步了解了一下那些巴尔图豢养的犯人,却发现了更为不通的一点。
那就是这些犯人,多数在入狱前就已和巴尔图相识,就像是一群认识了多年的人一般。
只是他和段鸮还没机会见面,所以他在那之后也并未将此事泄露出去,只让杀婴蔡也先这么走了——就是这事, 让还处在这监牢之中的富察尔济这一遭也跟着陷入了沉思。
此刻,再一次回到初九这一日的吃饭槽口前。
富察尔济和段鸮身后的手们正隔着一帮子犯人在对峙中。
从尽头处走来的他脚上的那根铁链沉甸甸地在晃。
一只手揣着的富察尔济就伸出另一只手去领了自己的那份杂菜棒子面粥和半块烙饼, 又一个人想找了角落坐下就这么开始正常吃饭。
这么看,他个子长得高,腿又长, 肩宽和背部比例异常好。
即便是这落魄又寒酸的囚服,都有种这人一看就身材特好的直观感觉。
一旦面无表情不想吭声,他自带一种凶的要死还排斥所有人的感觉,所以这才一走过来,自会有一帮见了鬼一般的犯人给他把路让开了。
也是正好,被巴尔图叫着正准备站起来的段鸮就和他撞上了。
在对方正面迎上自己的那一刻,往前走的步伐停了下的富察尔济已感觉到他是故意的了。
因为当段鸮这种人想有意找人麻烦。
那种种举动,可真有点太明显不过了。
可显然,段鸮不会无缘无故地找他麻烦。
所以,当下两个对彼此了解程度很深的家伙就这么和‘刺头’一样顶着个比一般人高出很多的个头杵在路上,谁也没算给对方让开。
这种时候,但凡谁先开口都不会是什么好话了。
站在路当中不让开的段鸮面无表情,站在他对面,也不让开的富察尔济也冷淡而漠然地看着他。
“你干什么。”
四五天没见他,冷不丁跟他上话的富察尔济问他。
“没干什么。”
主动上门找茬的段鸮不置可否。
“我只是觉得你好像总是很爱挡别人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进了牢房不过半个月,咱们向来人精似的段某人貌似已将这道上的行话规矩给摸清了。
段鸮一字一句开了口,着还像是要给上次吃了亏的巴尔图立威一般,将脸对着他凑近点的段鸮面对着这人还来了一句。
两个人的脸莫名凑得很近。
段鸮倾斜着身子凑上来话的时候身子就在富察尔济的嘴唇边,富察尔济的鼻子也能清晰地闻到这人身上的威胁之感。
而肉眼可见,段鸮这段日子应该混的比他好一点。
囚牢之中谁跟着巴尔图就能得到许多这事,段鸮既去了那边,有些事就也见怪不怪了。
“是么,我怎么记得有人也不过如此呢,摇头摆尾的人。”
“我该去哪儿不该去哪儿不管你的事,你也不过是个手下败将,希望你自己清楚这一点。”
富察尔济回答道。
这么一句话,直接激怒了段鸮身后的巴尔图一伙人。
“你找死么!你什么!咱们巴爷的人是你他娘的能的么!”巴尔图手下那狗腿还帮着假模假样地拍桌子叫嚣了一句,但富察尔济却似乎根本没把除了段鸮之外的人看在眼里。
在二人身后,就是一群盯着他们一举一动的犯人。
两个人充满火药味的一举一动都被目睹着,旁人也有些胆战心惊。
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段鸮突然伸出一只手就作势摆弄了下富察尔济的衣襟,又凑到他耳边就了一句旁人没听到的话。
“——”
这句话,除了他们俩别人都没听清。
但看这危险冰冷又不客气的动作。
明显是在找茬。
所以旁人也能猜到这对话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话。
加上,段鸮个子也很高,和富察尔济这么对抗地挡着彼此,有种争锋相对的感觉。
这一双骨节分明,充满男性力量感的手。
都像是对手和敌人之间的一种火药味十足的挑衅,有种两只张牙舞爪的斑斓老虎在呲着牙伺机寻找着下嘴吃人的机会似的。
而富察尔济眼看着段鸮就站在自己跟前,一副一本正经地在跟他没事找事的模样也没做声。
等看着段鸮开始装模作样似的和自己动手动脚的,被他一步步当众刺探着个人底线的富察尔济也没躲开,就这么任凭段鸮对自己半骚扰性质地讥讽才回答道。
“我该去哪儿我自己清楚,不过,当狗肯定比做人舒服。”
本就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富察尔济干脆也没继续这么装下去,还将自己的‘刺头’形象干脆进行到底,又不客气地呛了他一句。
他们俩这么当面一‘讽刺’对方,被其他犯人看在眼里,就有点吓人了,生怕他们俩又架害了还是怎么着。
可来也怪,估计是上次的‘教训’还在,两个人呛完这两句也没干别的,例行公事般就这么算了。
富察尔济一副根本不想理人的样子自动绕过他们走了。
就是这一瞬间,二人近距离接触的身体和手一下子撤开了。
所有的斗争化于无形,又好像不曾发生。
走之前,富察尔济最后看了眼就在巴尔图旁边的那个‘四分六’。
段鸮站在原地,那个黄毛长辫子的瘦子‘四分六’也在一边,看样子好像没什么问题,巴尔图手下那帮子犯人见状颇有种赢了一筹的感觉,倒也不上赶着和对面那么个单独斗的疯子计较了。
“巴爷您瞧那人的德行……最后,还不是被您的威风给吓跑了哈哈。”
巴尔图闻言恨恨盯着远处看了眼,冷哼了下却也扭头坐下了。
这话听着,段鸮也没吭声,只换了个位置坐下继续喝着自己碗里的粥。
可这一次,他又一次注意到了,巴尔图看向方才挑衅他们的某人的眼神,那是一种审视和警惕的复杂眼神,还带着点后怕。
相比起最开始巴尔图还会回应来自外部挑衅的样子。
现在的他更多地是在害怕着一些不好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巴尔图到底在害怕什么。
这一刻,段鸮突然很想知道。
这之后,吃完这顿少的不能再少的口粮,他们这帮犯人们就被带到了外头的农地上来领农具干杂活。
这一次,段鸮又一次提前跟着巴尔图他们走了,就剩下富察尔济和一帮子闲散的犯人们留下。
段鸮离开时,富察尔济也没什么反应,就这么吃完看了眼他走掉,这才自顾自地继续去外头农耕地上和其他犯人们去干活了。
可就在当夜,伴随着巡逻牢头再一次的呼呼大睡。
黑暗中,两道在不同囚室中的影子同时睁开眼睛,等伴着通风口隐约传来‘吱呀’一声,有两个蛰伏数日的黑影却再一次地出没了。
——这一次,白天那时候还在槽口装着‘争锋相对’,仿佛下一秒要起来的某两个人终于是成功地碰上头了。
……
此时正是半夜。
其余犯人都已躺下休息了。
所以这两个各自撬开囚室顶端暗道,溜出来的人是谁,倒也很明显。
按照富察尔济和段鸮这一次任务的原计划。
他们都再没有在其他人面前发生任何直接或者间接接触,仿佛除了上次过架之外,根本就不认识一样,彻底划开了一条界线。
无论是晚上回囚室睡觉。
亦或是白天在槽口和其他犯人一起吃饭,之后被派去干活,他们两个都像是‘生人勿近’一般,俨然成了这太平府监牢的两个平行线。
但显然今夜不同于以往,加上,白天段鸮对富察尔济凑近时的一句话。
“找个机会,晚上出来。”
正是这一句话,才有了今晚这一次机会。
所以一到夜晚,这两个人就都各自想办法,再次从自己囚室的天窗爬出来一次。
这一次,为了不引起麻烦,二人照例还是等天黑后再分开的行动。
所以当躺在床上等天黑了之后,段鸮和富察尔济还是各自在在自己的东侧牢房,将天窗口先开。
等最右侧那个,子时会出没的狱卒将外侧铁栅栏尽头的蜡烛吹灭后,他们这才躲藏在黑暗中,借助手臂抓住一下踩着泥土墙边的一侧一下侧身攀爬上去。
过程中,他们各自都将自己身后的尾巴收拾的很干净,
就连巡逻的值班狱卒都不知道这两个根本不被关在一个地方的家伙跑出来了,段鸮那边还特意确认过了巴尔图不会再来找自己,这才跑出来找富察尔济。
而因天窗口很狭窄。
他们需得先伸一手进去心开内门,紧接着,从内侧弄开窗口的段鸮和富察尔济才得整个人钻出去。
这其中,富察尔济是先到的,又原地呆着等了会儿段鸮来。
黑漆漆的通道口,一个人对着墙的富察尔济本是一只手搁在膝盖上,盘腿抵着身后的通道上在面无表情想事的。
但等他的耳朵听到底下有轻轻拿手指叩了下的动静,被断了一个人思索的他赶紧人挪开点又让段鸮从底下上来。
“拉着我。”面朝下跪在通风口的富察尔济伸出一只手。“心点。”
“嗯。”
段鸮见状在底下伸出手一把回拉住他,人再从底下撑着通道翻身上来,接着,二人像两个艰难无比才半夜‘私会’的人一般碰上了头。
回到眼前黑魆魆的通道口。
刚从各自的底下囚室爬出来的富察尔济和段鸮也一块猫着,等一块将支起的天窗口合上,又寻了个通道边抵墙坐下才算大功告成了。
当人上来的那一刻,白天还装不认识的二人都松了口气。
这是四五天来的他们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因两个人在黑暗中借这力一起抓着手爬上来的。所以在此过程中,各自胸膛和后背上有些汗,透着衣服,都能感觉到这地方的狭窄黑暗。
而尽管暂时投靠了巴尔图那边的段鸮包括囚室待遇是比富察尔济好一些。
但他俩这段时间或多或少,都还是被这监狱生活给弄的有点落魄。
就不什么个人形象了,富察尔济看样子也三四天没好好换衣服洗个澡了。
放往常他们俩肯定得互相嘲笑挤兑彼此,还得呛上几句。
但现在都半斤八两,就也没什么话的了。
只是虽他们根本都不在乎这些,但囚牢之中,不人不鬼的状态都压抑了人的欲望,让人心都开始变得莫名有点不稳定。
所以刚一看见对方,没等和对方先上些什么。
半夜约在这儿,才找了个机会见面的富察尔济就和段鸮不约而同地先决定一起找了个地方,把这一身囚服给脱了,再借了个地方就擦了下身。
这个擦身,就是最简陋的擦身了。
他们本意是想在上次禁闭之后,再交换一次消息的。
但现在却算先趁着四下无人先躲起来暂时躲避开这个危险环境休息一下。
因太平府监牢没有给犯人的固定用水,囚牢之中,连给犯人入口喝的都是水质最次的苦水,久而久之都容易患上胆结石病,若是没有银两买通狱卒,怕是一个多月才能有一次接水冲洗机会。
他俩还是在这通风口的背风一节找了个去处,又用先前牢房里那块干布湿了擦身的。
夜半三更,两个只想找个地方放松下的人也没计较那么多,就这么脱了自己的衣服,借着这上方滴下来的擦洗着胳膊和胸膛。
而这一次,相比起之前,段鸮也不和有个人装了,两个自己管自己,还都准备先发制人的家伙在低头的瞬间,立刻和老油条似的不约而同地来了句。
富察尔济:“哇呜。”
段鸮:“哇呜。”
富察尔济:“不错啊。”
段鸮:“你也不错。”
这么二的事,段鸮这家伙现在跟他一样这么干起来好像也没什么违和,可他这样却看得富察尔济扭过脸立马莫名其妙地就乐了。
而因为都是大男人,自然也明白这种事没什么。
加上这入狱以来,憋了那么久的有些事也总得找机会解决一下了。
所以接着今晚这个机会,擦了个身的他俩倒也没避讳,直接就这么各自找了个地儿,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就自己顾自己的把这入狱来的个人问题解决了一下。
所谓个人问题,是个人肯定都懂,以前他们俩天天住一块也没心情留意过对方,但都是成年男子,有些事装不知道好像也有点难。
这个过程中,他们都没去看向对方,就自己管自己,但因为隔得近,旁边那个人什么状态彼此也都能想象的出来。
夜半三更。
孤男寡男。
可他们俩再一次就这么把世上最亲密却也最肆无忌惮的事干了遍,也是这么洗着洗着,他俩还来回展开了一段如下的对话。
富察尔济:“我听杀婴蔡他们,一般这帮坐牢的死囚犯人们之间洗澡都会勾肩搭背。”
段鸮:“你想表达什么,你洗澡的时候也想和人勾肩搭背?”
富察尔济:“别了,咱俩之间就用不着了吧,不过巴尔图那帮人住在一块半夜洗澡会不会经常勾肩搭背。”
段鸮:“我怎么知道,我半夜又不跑去偷看他们洗澡。”
富察尔济:“哦,那他们一到晚上一般呆在牢房里都干什么?”
段鸮:“……”
这个无聊又多管闲事的问题,可就有些微妙了。
段鸮面无表情地收回声没做回答。
但富察尔济也不是傻子,看他不顿时也就懂了那帮狱霸们自有他们在牢狱之中的龌龊消遣了。
“所以,巴尔图没给你也顺便找消遣么,我听杀婴蔡他们你过的日子很滋润啊,而且你不是还找了司马准要了虎狼药。”
这话,是身子倒在一边富察尔济随口问的。
他此刻看上去懒散地闭着眼睛望着天,背上那个同样显眼的老鹰纹身也在他结实的腰背和裤缝上方若隐若现。
一缕凌乱的发丝桀骜地垂在他的耳边。
阴影在他的鼻梁骨和嘴唇上,令他的情绪被隐藏在深刻的灰色眼眸之中令人无法捉摸。
“关你什么事。”
原本不想吭声的段鸮闭着眼睛不置可否。
在他的另外一只举在头顶的手中,干布上绞下的水顺着手臂线条一点点滴下来。
可与此同时,他胸膛处的火却难以消去,只是身旁有个人真的很没事找事,问了一句还没完没了地往下继续来了一句。
富察尔济:“随便问问,我还以为按你平时的样子绝对不会吃亏来着。”
段鸮:“这种不吃亏,送你好不好。”
富察尔济:“哦,我不行,我是良家妇男,从来不干这种事。”
某个‘良家妇男’的话,‘段不吃亏’听了也没搭理他,但就在富察尔济也以为段鸮不算正经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时,对方就这么盯着他毫无预兆地开了口。
“我不要,是因为我不想和巴尔图随便找来的人在洗澡的时候‘勾肩搭背’。”
着,注意到富察尔济在听,段鸮也干脆盯着他继续往下道。
“我只想和我真正感兴趣的人‘勾肩搭背’。”
“只有我对那个人已经产生了兴趣,我才会去想,也才会去做,才会和他去做一切该有的不该有的,这个理由充分了没?”
“……”
这个回答还挺段鸮的。
既把自己的真正想法挑明了,却也顺带直截了当地解释前一个话题。
富察尔济坐在一旁听了不知为何没做声,但气氛好像有点不同往常,所以他半天才来了句。
“行,充分,很充分。”
这一刻,两个人都没再往下话,耳朵却不可避免地都是外界发来的声音。
这有点像不懂事的少年人才会一起干的,来是很正常,却也有一丝不出不便于出口的隐秘和变了味的坦然。
数日来的交托生死,让他们俩之间多了不少默契,却也和从前一样,甚至多了一些什么。
对此,在他的身边,富察尔济也感觉到了段鸮这会儿暗流涌动的情绪。
可比较白天在所有人面前的时候,这一次他俩的样子看上去可一下子正常多了。
过程中,他们从一开始的,再到最后睁开眼睛盯着话。
最冲动的时候,甚至有点忽然想彻底放纵一下,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下了,来自于骨子里的自律,理智和冷静令有些事情战胜了其他。
而直到,脑子里的幻觉全部消失,布上冰冷刺骨的水从脑袋上下来,二人方才浑浊一片的脑袋瞬间都清醒了一点。
眼前,依旧是阴森黑暗,潜伏着无限危险的太平府监牢。
卧底任务还在继续。
手上是冰凉的水珠。
身后的汗却也好像还没消失,但精神上却似乎得到了莫大的松弛。
好像,心情莫名变好了一些。
黑漆漆的四周,难得不在这种无聊的事上分高下的他俩都有点难得释放个人压力地抵着墙,却不太想话了。
半晌,等感觉着冰凉的水珠落在胸膛上。
两个的家伙才各自带着丝放松,和往常那副样子一样倒着休息了一会儿。
也是这一番折腾,他俩都消停了,重新回到今晚一开始出来的目的,两个人才正经地起了这四五日以来的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