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惘看着谱子, 师簌簌看着韩惘。

    韩惘一抬手, 两道声音便一齐冲了出来。

    弹、挑、滚、轮、扫、拂、临、挂、勾、抹、分、扣、揉、吟、推、绞。

    虽没有弹到生命结束, 但师簌簌也勉强算是弹了一辈子。无论多复杂的指法组合都能信手拈来, 而这，只是作为琵琶演奏者应该达到的最基本的素质。

    两人的技艺纯熟, 第一轮合奏是试谱记谱用的，中规中矩, 没有出什么纰漏。

    正要来第二轮, 从头到尾地弹一遍时, 韩惘突然开口。

    “簌簌，这次你在前面带。”

    二重奏里面的许多段落, 一为主一为辅。还有一段是复调, 带在前面的人，通常需要有对节奏的更精准的把握。

    前一轮是韩惘为主调，她隐约察觉到, 让师簌簌把握主调，或许会更好。

    师簌簌弹哪儿都没问题。

    弹第一遍时, 她甚至有些心不在焉, 因为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韩惘身上。

    其实她挺羡慕韩惘的。韩惘有从接触琵琶的机会, 喜欢，又有天赋。除了她的特立独行外，老师提得最多的，就是韩惘对于琵琶曲的领悟和改编。

    这份灵气，师簌簌没有。

    她曾经在忙碌的工作里苦练琵琶, 两年过去正好能考九级。

    师簌簌当时弹的考级曲就是《霸王卸甲》。

    可惜，没考过。

    一曲弹毕，坐在面前的考级官摇了摇头。

    “弹得很流利哇。”考官上了年纪，摇着头慢慢地，“都弹到九级了。学到《霸王卸甲》了。”

    “我问你，你以为九级弹的是什么？”

    师簌簌还来不及起身鞠躬就定坐在了原地。

    “你的节奏是我见过最稳定的一个，技巧也很好。”考官，“可是九级不是只有节奏和技巧，就够啊！还有感情啊！！”

    “霸王末路，霸王卸甲，霸王别姬，霸王自刎……力拔山气气盖世啊，一代英雄就在这里陨落。多么悲壮的故事！你能感受到吗？”

    “可是你弹得硬邦邦的，没有感情。”

    “你自己都没有感情，你不是霸王，这就不是霸王卸甲，只是一首九级的练习曲！”

    “回去再练！再弹！我以前见过十二岁的朋友比你二十多岁的弹得还要好！”

    “……”

    师簌簌记得那一天，那天考级的人少，上午考琵琶的只有自己一个。考官知道她是成年人了，不是朋友，加上对这个九级确实失望，所以批评得很严厉。

    事后老师有发微信来安慰她：“抱歉簌簌，这段时间我太忙了，才教完指法就让你自己练，还没帮你看过。这次考官是×××大师，他是要求比较严格的一个人，没考过也别放在心上。下次你来我家，我们接着练。”

    师簌簌在自己房间里，抱着琵琶，用没戴指甲的左手擦了擦眼泪。

    “好的，谢谢老师。”

    都工作好几年的人了，考个级比被上司刁难还委屈。

    有人，长大后零基础学民乐是在自虐，师簌簌觉得自己就是个自虐狂。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对琵琶的爱已经扎根在骨血里了。

    就算难过得要把琵琶丢掉，最后也是自己屁颠屁颠地心疼地把它捡回来。

    回首往事，黑历史依旧历历在目。

    即使这辈子这件事没有发生，但师簌簌知道，自己确确实实经历过。那些坚持，那些磨炼，一朝重生不为人知，但都存在于她的每一次演奏里。她不是天才，从来不是。

    而老师提起过韩惘时，师簌簌留意到，韩惘考过九级正是学六年级，十二岁。

    所以她才羡慕韩惘，羡慕她惯于优秀。

    那是自己多大岁数后才做得到的事啊。

    “簌簌？”韩惘疑惑地喊了句，拉回了师簌簌的思绪。

    “嗯，我们开始吧。”

    这一遍，师簌簌用了心，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弹奏上。

    韩惘也明显地感觉到，师簌簌的用神程度不一样了。

    师簌簌明明没有提速，但是从指尖的力度和轮指的紧凑感上，韩惘感到了更大的压力。

    师簌簌对琵琶太熟悉了，弹得太多了，随手一扬都是乐声。

    她一旦认真起来，气势迫人而不自知。

    韩惘不得不把脑中的弦绷紧起来，无法放松。因为她一旦弱下去，就成了合奏里的败笔。只能随着师簌簌的节奏走下去。

    激烈战意后，是霸王项羽与虞姬的诀别悲歌。

    情感表现最难的一段，非是铿锵杀伐，而是如此英雄人物末路别姬时的悲剧场景。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高音处的揉弦长轮，声声慢，声声断肠。

    颗粒声颤抖入耳，声声悲怆，声声泣血。

    冰泉冷涩弦凝绝。

    那轮指声愈来愈慢、愈来愈慢。但总有一丝气，欲断未断地连着，吊着人的心。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大王曾力可拔山气盖世，如今已是意气尽。

    贱妾虞姬无所赠，唯有死生予大王。

    突然左手拉弦的那声变调，叫人脑袋一嗡，心里一颤。虞姬自刎，霸王凄凉。

    韩惘在轮指减速时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音最弱处感情最满，两人不如一人好控制力度。师簌簌弹得太好，她怕自己贸然加入反而干扰。

    直到师簌簌左手揉弦力度依旧，右手轮指声却到近乎听不见的那刻。

    师簌簌猛地望向韩惘。

    韩惘一个激灵，会到了意，左手紧紧按弦，右手手腕用力扫下——

    “铮铮”交错，高潮顿起。

    私情已断，霸王于鼓角甲声中绝命突围。

    从最弱拍到最强拍的变换间，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到最后一个乐句结束，师簌簌和韩惘扫弦的手在空中满了一圈呼吸，同时收回。

    乐声落地，满室静谧。

    师簌簌把琵琶放下，甩了甩手臂。

    她觉得自己现在的高强度练习还不够，弹完一首左右手臂还会隐隐发酸。要是放在上辈子，这样的程度她还再来多几场才会手酸。

    师簌簌对韩惘笑了笑，竖起了拇指：“不愧是韩惘哥哥。”

    合作得很棒，韩惘和她的默契完全不输其他师簌簌合作过的搭档。

    而韩惘终于长舒一口气，她看师簌簌的眼神像是在看怪物。

    现在不过是一次练习，师簌簌这女人把自己的底儿都掏空了。

    弹奏结束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心脏狂跳不止，背后已经出了满身大汗。

    这是才学了一年？？

    那么自己这十几年的时间是被狗吃了吗？？

    “你也太……”太投入了。

    韩惘差点以为，那个不甘又悲愤的人不是古战场上的西楚霸王，而是眼前的师簌簌。

    或许先前韩惘还存着些见识见识老师的天才学生，当面争个高下的想法。但一曲合奏结束，她完全被师簌簌带着跑，她作为弹奏者，竟然被另一个弹奏者所营造出的悲凉气氛所感染。

    太可怕了。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赞许的鼓掌声从玄关处传来。是老师回来了。

    “你们是第几次练？弹得太好了。”

    “第二次。”

    老师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簌簌发挥的很稳定，直接搬去舞台上都没问题。惘惘也配合得很好，基本功很扎实。簌簌的速度实际上偏快，而你也完全跟得上，感情也出得来。二重奏比一个人弹难度要大很多，你们两个弹成这样，实话，真的很不错。”

    师簌簌笑吟吟地不话，接受表扬。

    韩惘淡淡地“嗯”了声，：“主要是她……弹得好。”

    师簌簌听出了韩惘话语里隐晦的佩服，扬眉道：“哈哈，还行。”

    “对了，刚才有一个地方……簌簌在长轮的时候，惘惘其实可以接着弹，不用停下。不过这是你们头几次弹，相互不太熟悉，所以停下了我也可以理解。”

    老师表扬完后，紧接着指出不足和可以改进的地方。

    “因为是两个人一起弹，节奏上要对齐，要很合拍。所以你们经常要有眼神交流。这点簌簌做得不错，一直有在留意惘惘。惘惘就比较专注在看弦上，其实你可以多看看簌簌。感情上非常好，我不什么了。而节奏上你们虽然已经不错，但还可以做得更好。”

    韩惘点点头。

    她以为是自己一直在配合师簌簌，实际上师簌簌也在配合着她，在最大限度表现情感的同时，把速度控制在她能够接受的极限上。

    “这方面簌簌的经验丰富一些，”虽然老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能归因于师簌簌的天赋。她对韩惘：“私底下你们可以多交流。簌簌很乐意和你一起练习，对吧？”

    师簌簌：“当然。”

    老师又提点了几句后，问师簌簌：“簌簌，你的指法好像和我给的谱子不太一样？”

    《霸王卸甲》这曲子，师簌簌弹的有些地方的确和老师给的不一样。后来数年，这首曲子在名家手中又有些许改编之处，师簌簌习惯弹的是后来的版本。

    韩惘专注于弹奏，没有发现，倒被老师发现了。

    她回答道：“可能我以前练习的时候练的是不同的版本？”

    师簌簌不算把功劳揽在自己头上，随口找了个理由。

    “原来是这样。”老师，“这个没什么问题，不过毕竟是二重奏，谱子还是要统一一些。为了表演，你多练练我给的这个谱子吧。”

    “好的。”

    完正事，老师突然神秘兮兮地走到两人身边，“给你们看个视频。”

    凑过去老师的手机一看，宽屏上赫然是刚才师簌簌和韩惘合奏的场面。

    落地窗边，光线明亮。

    两人远看来是漂亮的女孩和帅气的男孩，相对而坐，表情专注，弹奏的动作熟练而自然，如同呼吸般顺畅，给人以赏心悦目之感。

    视频不完整，仅有弹奏的后面半段。但后半段的双琵琶争鸣已足够震撼，尤其是由弱至强那瞬的默契，两人相视一眼又用同样的动作幅度扫弦，当真帅气养眼。

    老师：“惘惘，你妈妈想看看你在我这里练习的时候弹得怎么样，刚才我就拍了。你愿意让我发给她吗？”

    韩惘：“这视频里还有簌簌呢。”

    师簌簌手捧茶杯，笑眯眯道：“我完全不介意。”

    老师又：“哎呀，忘了，惘惘妈妈还对我问起过你呢，还他们家里的人都很喜欢你弹的《十面埋伏》。”

    师簌簌道：“真的吗？哈哈，那他们一定也会喜欢韩惘弹的。韩惘她很厉害。”

    韩惘：“……”

    老师问：“惘惘，发不？”

    韩惘：“发吧。”

    她有些不服输地想，刚才自己的发挥也不差，正好让他们看看。出走多年，这个不像女孩的女儿，他们还认不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