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醉花间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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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雨轩是一座面街临水的环楼, 整洁豪华,飞檐斗拱,画栋雕梁, 院内铺着一色红毡, 以曲折的红木回廊连接, 廊下吊着红绸和各式彩灯。

    棠儿穿蜜合色拖地长裙, 信步穿过长廊,指尖触上彩灯下的灯谜木牌, 霎时,光束摇曳,满园璀璨。

    雷彬早已等得不耐烦,见了她,慢啜香茶, 一脸不痛快地:“花魁身价自高,名头好大, 我知道你不待见,嫌我气。”

    棠儿并不在乎这话的揶揄挖苦之意,看着桌上那张百两银票,心中暗应:从悭吝之人口袋里掏银子着实太累, 算你还有自知。

    冰炭敬常例不提, 一个知县每年俸禄仅一百二十两,雷彬同是七品,舍不得花钱也属正常,他往听雨轩跑, 怎就不怕遭人举报?棠儿冷着脸, 话语却是另一番:“大人这么久不来,知冷知热的话半句没有, 真让人伤心。”

    雷彬心浮气躁,脸上带着嘲讽之色,“你们这些倌人精灵古怪,都是处处留情,逢场作戏的老手,好话早听腻了吧?”

    棠儿低下脸,睫毛垂下来,气呼呼道:“你倒是出门听,二百两一个茶围,我哪来机会处处留情。”

    见她认真,雷彬立刻换了态度,哄道:“是我不会话,看在钱的份上你也不该生气。”

    棠儿拿起银票对着光仔细看,“这钱你给金凤姐,结上回的局账。”

    “局账我会去结,你只管拿去买胭脂水粉,不够直。”

    棠儿甜甜一笑,将银票还到他手中,“快到端午,你身在官场,上头少不了冰敬。我好歹存着几个银子,再舍不得花,随便找了旁人买就是。”

    强烈的醋意直冲脑海,雷彬当即脱下官靴一阵捣鼓,好半天才从靴页子里掏出二张百两银票,拿腔做势道:“我乃七品,用得着你替我省钱,以后缺钱一声,不必找别人。”

    加上先前的一百两,棠儿心翼翼拈起带着脚臭和热度的银票,蹙眉道:“都臭钱臭钱,这下真臭了。”

    雷彬趁机将她搂入怀中大占便宜,棠儿憎嫌已甚,纤手一横,想捂他的嘴却被拉开,慌忙躲避,他的胡须扎人,臭嘴落在了脸颊和脖颈上。

    青鸢见不得这种难看场面,忽闪着眼盯视过去,手中的茶盘重重往桌上一放。

    雷彬没趣地将棠儿放开,“我花的银子照到位,你什么时候留我住局?”

    娘姨进门轻声几句,棠儿微微颔首,极力控制情绪,仔细将衣裙理平,勉强一笑,对雷彬道:“江宁府来了官条子,我得去一趟。”

    雷彬一听,气得火冒三丈,怒目道:“刚从我这里拿了钱,那头就去哄别人,都娼妇无情,这话一点不假。”

    棠儿对他的言行举止甚厌,沉下脸来,看一眼桌上的银票,叫住娘姨:“去,叫金凤姐把尚大人那边回了。”

    娘姨束手缄口,一脸惊讶,回过神后匆匆下楼。

    棠儿不愿应付雷彬却不得不忍耐,转脸唤来阿秋,“厨房里有燕窝,端过来,给大人润润喉咙。”

    雷彬官,根本没资格与尚誉见面,更开罪不起,见她这般认真,不禁后悔起来,“我还有事,得空再来陪你。”

    棠儿从怀中抽出帕子在眼角一擦,不料姜汁染得太重,强烈的刺痛感令眼睛极为难受,泪水已经止不住了,“尚大人也不是被我挡了一回,他发再大脾气,金凤姐定不会将你兜出来求和,别人轻贱就算了,你也来伤我。”

    见她越哭越伤心,雷彬“啪啪”朝自己的脸扇下两个不轻不重的巴掌,“是我不好,千不该万不该那伤人的话,你莫哭,莫再哭了。”

    棠儿见他自轻自贱的模样,心中解气,眼睛不那么痛了,坐到铜镜前补妆,话中不忘赶人:“你吃了燕窝再走。”

    雷彬点头答应,想到恐怕得罪尚誉,感觉冷汗涔涔。

    待雷彬出了门外,棠儿脸上的风情全无,表情瞬间坍塌,似梅瓶掉落,骤然触地。她快步扑到铜盆前,倒下半瓶洗面香露,用力洗脸,恨不能去掉这层皮。

    阿秋忙去来热水,棠儿仔细洗了澡,上重重的香粉,方缓缓平复情绪。倚门卖笑,出卖色相这种事,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天气晴好,柳条新绿,花木扶疏,香气袭人。

    园子里有道侧门,往里走是个大后院,丫鬟娘姨住的厢房,厨房,杂物间,柴房都在这里。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才过了年,张超穿着一套黑色的旧棉袄棉裤,满头油污,也不知头发多久没洗,乌眉灶眼,简直是人憎狗嫌,哪儿还有半分贵气可言。

    日清风暖,墙头一丛杏花团团簇簇,芬芳扑鼻。

    棠儿简直不敢认,只见张超蹲在墙边,端着一碗笋干稀饭在吃,颧骨上还有一块淤青,样子着实可怜。

    “我是夜也思日也想,终于将棠儿妹妹盼来了。”张超激动地站起来,满面堆笑地凑上前,“妹妹貌美无双,丰神婀娜,出落得西施清华,皎若中秋明月,娇如解语之花。观音慈悲,菩萨心肠,一定能救我出水火苦海。”

    棠儿执纱扇掩在鼻前,捂嘴儿轻笑,一头金簪光华流动,“油嘴滑舌,脸是怎么弄的?”

    张超抱着碗,胳肢窝裂开一个大窟窿,露出发黄的老棉花,嘴一瘪道:“他们天天让我干脏活,累活,一不开心就我解闷,妹妹再不来,我这条命就没了。”

    青鸢鄙视地看了张超一眼,冷冷道:“姑娘,你别信他满嘴胡诌,他爬墙偷看丫鬟们洗澡,屡教不改,这种人死才好。”

    花香也掩盖不住他身上的馊臭味,棠儿不由后退,笑意明研,“不还够银子你脱不了身,我给你指条明路?”

    张超两眼放出光来,拗出一脸僵硬的笑:“妹妹快。”

    香炉中焚着百合香,氤氲一缕,一室芬馥。

    钱贵是福州茶商,对于这种有钱又豪爽的客,金凤姐百倍恭维,恨不能赤膊上阵才好,亲手奉茶,讨好地:“钱爷您用茶,这是顶好的西湖龙井。”

    钱贵仪表堂堂,穿一袭紫绒绣花长袍十分华贵,先嗅茶香,轻呷一口,笑道:“这茶是龙井,但不算顶好,特级的龙井茶香气清高,色泽光润嫩绿,叶底细嫩呈朵,滋味鲜爽甘醇。”

    此言一出,棠儿对他另眼相看,一脸崇拜地问:“你是行家,卖的都是什么茶?”

    钱贵满面红光,一双瞳仁晶光四射,自信满满地:“我卖的茶品种太多,一时半会儿也不完。”

    棠儿想了想,粲然笑道:“我只知道单红茶就有很多种,其中祁门红茶最有名。”

    钱贵一到茶便收不住话题,侃侃而言:“红茶的主要品种有祁红、苏红、霍红、滇红、川红、日照红等等。但最早的红茶是正山种,产地在我们福建,红茶属全发酵茶,我们那里有几百年制茶经验的大家族。”

    两人相谈甚欢,金凤姐插不上嘴,让丫鬟上了果品,默默离开。

    棠儿粉颈纤身,双手托着腮,好奇地问:“什么是全发酵?”

    钱贵一脸自豪,高兴为她解惑:“全发酵是以适宜的茶树新牙叶,经过萎凋、发酵、烘干过程精制。还有一种半发酵的乌贡茶,主产地也在我们福建,经摇青、炒青等过程精制,品一口齿颊留香,回味甘鲜。”

    不一会儿,青鸢帘子进门,挨身在棠儿耳边声几句,棠儿的神情微微变化,双目几欲穿透虚无。

    末了,青鸢觑一眼钱贵,对棠儿点头道:“姑娘放心,我先去看看。”

    待青鸢离开,钱贵见棠儿满面愁容,立刻问:“出了什么事?”

    棠儿滢滢欲泪,丝帕在指尖一道又一道缠绕着,珉紧唇只是不语。

    她越这样,钱贵越是担心,“我认识的人不多,但能帮上的一定会尽力。”

    棠儿脸上的怏怏之意现于颜色,纤身一扭,干脆投入他怀中,帕子往眼睛上一擦,泪水夺眶而出。

    怀中软玉馨香,触鼻心荡,钱贵只感觉心中焦躁,正颜道:“你先别哭,到底怎么回事。”

    棠儿泪眼汪汪地抬起头,抿嘴不肯言语,钱贵急得唤来丫鬟问事。

    须臾,青鸢带着张超进来,对翠和阿秋使个眼色,相约退出门外。

    张超面色青黄,存着一脸鼻血,扑身跪倒在棠儿面前,连声嚷:“妹妹,你一定要救我,不能真看着我死啊!”

    棠儿黛眉低颦,偏过脸并不开口。

    张超泪涕交加,一副悲惨模样,一番谎话编得滴水不漏,“他们再不还钱要砍我双手,你不能见死不救,再帮我一回。”

    钱贵已经明白大致,问张超道:“你欠人多少钱?”

    张超仿若见了再生父母一般,一把抱上钱贵的腿,恬不知耻喊道:“妹夫,我的亲妹夫,你救救我。”

    钱贵略一忖度,认真道:“直接事。”

    张超颧骨上的淤青还在,将领口一扒,胸前满是伤痕,哭道:“我那帮朋友天天请吃酒,去赌馆,我输了一万多银子,现在追债的找上门,起来毫不惜我半分性命。”

    闻言,钱贵不觉凄然,爽快地:“我没带这么多钱,这就去取。”

    钱贵言而有信,不刻便拿来两万银票,棠儿虽是撞他木钟,却一句谎话也不肯出,只怏怏不乐地靠在软榻上,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钱贵笑脸哄了好半天,她心中带着几分不安,不情不愿地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