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醉花间 (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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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正早起用了点心, 匆匆马去户部,远远就瞧着户部衙门前黑压压都是人,跳下马正要上前, 却被一脸笑意的玄奕拉到墙根。

    看热闹的人熙熙攘攘, 有的呆头傻看, 有的交头接耳。

    一乘六人官轿前, 新任户部尚书刘芳勇立着,脸色苍白。玄明穿得半旧, 正恶语大骂:“你个狗娘养的,敢到府上要账,老子再没钱,轮到你骑在头上拉屎?”

    “回六爷。”刘芳勇的声音有些嘶哑,拱手一揖, 表现得不卑不亢,“下官如厕去的是茅坑, 您要是头上,我可拉不出来。六爷的还款限期已到,公然藐视万岁政令,恐怕不妥。”

    此言一出, 围观者不禁窃窃私语, 也有笑出来的。

    玄明完全没想到他敢顶撞自己,气得浑身一颤,怒气冲冲对身边的侍卫道:“你们上,替爷扇这狗东西!”

    侍卫们面面相觑, 哪儿敢真扇三品尚书。

    刘芳勇身子一挺, 语气异常强硬:“清理亏空是国家大事,下官身为户部尚书责无旁贷, 六爷若无公务,恕不奉陪。”

    这么多人看着,玄明不能真动手啊,一口唾沫照脸啐过去,“姓刘的,凭你这蹬鼻子上脸的狗杂种也敢作践老子!”

    刘芳勇猝不及防,巨大的羞辱感骤然爆发,想走却被玄明一把拽住。

    皇子当街殴官员可是不得了的事,郎官们生怕事情闹大,忙拥上前和稀泥,街市上的人更多了,顿时人声喧嚷,围得水泄不通。

    如今的官场上下无不痛恨皇三子玄正,大家满腹牢骚,可谁又敢得罪他和太子呢?几个京官只能上折子弹劾刘芳勇,骂他急于求进逼死外官。刘芳勇的压力实在太大,一时没控制住情绪,两行热泪止不住滚落下来。

    玄正脸色猛地一沉,几大步挤进去护到刘芳勇面前,不好对玄明发作,拉了刘芳勇劝道:“委屈刘大人,太子昨日刚与我谈过,咱们再熬一阵就好了。”

    玄明黑沉着脸,气得跺脚,扭头便带着人扬长而去。

    玄奕笑看玄明背影,忙跑上前清人开道,刘芳勇受不住,用袖子擦脸,泪如泉涌。

    三人进了户部大堂,侍郎忙上前奉茶,玄正亲自对刘芳勇赔礼道:“刘大人须再放度量,莫与我那不通情理的兄弟计较,这事我会禀告太子,定要还你公道。”

    玄奕一坐,翘起二郎腿,“就刚才,围观的六部司官几十号人,等着吧,万岁很快就知道了。”

    御案上的奏折似永远处理不完,皇帝用着莲心茶,与刚到北京的老将军任重,以及胡光祖军务上的事。

    文吏抱来新的奏折匣子,皇帝略活动手腕,一面谈笑,一面写着朱批,目光落在一行奏事上。儿子少,宗室难继,儿子多,秉性不一不能同心。皇帝知道他们窝里斗,只是没想到在国策大事上老六竟敢公然拆台,唯一的解释,他和老九等人相互串通,借机发难,故意拖延追缴进度。

    皇帝举目一望,神色凝重地将折子递给玄昱,“这事太子可知道?”

    玄昱开折子略一过目,点头道:“昨日辰时三刻的事,户部门口有六十多名官员,满朝皆知。”

    闻言,皇帝气得耳鼓嗡鸣,权衡片刻,很快就理智过来,“去传玄明,户部尚书刘芳勇。”

    玄昱表情严谨,应声后恭敬行礼退出殿外。

    半个时辰,刘芳勇先一步进宫,尽力避开私人矛盾,着重将追缴难度对皇帝道出,皇帝对这位顾全大局的臣子十分满意。

    片刻后,玄明进殿,行礼后跪到皇帝面前。

    皇帝的脸阴云沉沉,厉声道:“你哪儿来的底气,当着全京城人的面羞辱户部尚书?欠债还钱乃三岁孩童都懂的道理,朕知你平日骄纵,没想到竟比强盗还混账!”

    玄明额头上的青筋霍地一跳,出言狡辩道:“回父皇,刘芳勇带人上门,儿臣拿不出钱,总不能也学别人变卖家产,在则……”

    “住口!”没等他完,皇帝断喝一声,已经决定拿他杀鸡儆猴,“一年多过去了,现在叫苦,你在北京和奉天有几处庄子?你们谁敢没钱,是不是要朕下令清查家产,逐一登记造册才肯认账?”

    一时,殿内数人皆息声屏气,一旁的胡光祖和任重如坐针毡,脸色不由发青发白。

    玄明心脏狂跳,被这话震得一个激灵,几乎快要垂下泪来。

    皇帝冷冷盯视他,朗声道:“你不读书也该明白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刘芳勇秉公办事乃朝廷栋梁,你藐视王法,侮辱官员罪责难逃,来人!”

    福顺忙躬身上前,“奴才在。”

    “派户部去人没收皇六子在琉璃厂的外宅,着他到慎刑司罚二十杖,囚禁十日!”

    福顺哆哆嗦嗦答应一声,勾腰至玄明面前,细声道:“六爷,请移步。”

    玄明早已揣透皇帝脾性,越怂越不受待见,恶毒地盯了福顺一眼,起身一撂袍角,“一间外宅,二十杖而已,儿臣受得起。”罢,迈腿就走。

    他的态度着实把皇帝气坏了,皇帝的血一下子涌到脸上,干愣了半晌,满腔怒气无处发泄,执佛珠的手微微生抖。

    空气似乎凝住了,静得只能听见隔墙的自鸣钟走动声。

    玄昱的思绪飞快转动,浅浅一笑,对任重和胡光祖拱手道:“听人起两位军门月下舞剑的事,不知何时有幸一见。”

    紧张的氛围瞬间得到缓解,任重白发皓首,看上去有些疲倦,摆手道:“太子客气,那是多少年的事,我们这身老骨头早就舞不动了。”

    皇帝坐回炕上,心绪缓解了许多,侧身对两位老臣道:“叫你们扫兴了,今晚设宴,朕与你们吃酒,让年轻人舞剑。”

    玄明昂首挺胸地进了慎刑司,撩袍往二门一迈,扫视一眼拿棍子的一帮奴才,冷笑道:“狠劲,爷我记住你们了!”

    福顺忙躬身赔笑道:“万岁没叫监刑,奴才去外边候着六爷。”

    这话一屋子人听得真切,待福顺出去后,首领太监与其他人张惶对望一眼,上前对玄明行礼,低声道:“委屈六爷配合,九爷刚掌管内务府时就有交代,大千岁和六爷的吩咐是顶要紧的差事。”

    闻言,玄明不禁皱眉,这才想起慎刑司和宗人府的奴才多是老九的人。

    行刑的太监们扶玄明趴在条椅上,将厚棉垫子往裤子里一塞,吆喝声乍起,挥棍子得满像一回事,落下去却是收力极轻的。先前,玄明对玄沣那套还钱不急的理论有所质疑,此刻顿生谢意,得给他手下人面儿啊,放了嗓子“哎呦,哎呦”地嚎叫。

    这头,玄正得到旨意,果真带人大张旗鼓地前去玄明的外宅,轰奴才,盘点财物,估价卖宅,顿时在琉璃厂书市一带引起轰动。皇子欠债被仗责囚禁,没收外宅抵债的事满朝震惊,没多久就从北京传到了全国。

    十日刑期一到,玄沣亲自到宗人府接玄明,玄明见门口一列五辆马车,心中生出感动。

    上了马车,玄沣细瞧他,一脸关切道:“事发突然,我也来不及先招呼,那帮奴才没苛待六哥吧?”

    经过这事,玄明对玄沣的态度大有好转,“除了乏味一切都好,你那些奴才都是耗子精,好吃好喝伺候,哪儿敢有半分怠慢。”

    “这就好。”玄沣吁了一口气,微笑道,“我是没想到太子雷霆手段,全不顾兄弟情面。后头几辆马车装的都是银子,我等会儿就去户部帮六哥把欠银先还上。”

    他这话得十分客气,也十分体贴。玄明感觉以往对他的偏见太重,咧着嘴道:“多谢九弟,缓过这阵,我有钱了马上还你。”

    玄沣似有心思,感慨道:“这倒不急,我也就卖了两处庄子手面不紧。如今的人事真是可叹,几个出京外任的官我送了点程仪,谁知竟惹出一堆闲话。可笑,他们都是清官,下头冰炭敬一分不收,真拖家带口骑头驴子去上任?”

    玄明揣摸这话的意思,向他挪了一下,表态道:“那都是人见识,九弟何必放在心上,改明儿我也送点,谁他妈乱嚼舌根我叫他好看。”

    玄沣一笑,“晚上去我府上,兄弟敬六哥几杯扫扫霉气。”

    玄正得玄昱指示,索性趁着这股强劲的势头放开手脚一催到底,皇子尚且没有宽免优待,官员们哪敢抗旨使赖,勒紧裤腰筹钱还债。

    月余后,十几位封疆大也陆续还了部分到户部。皇帝预计收回账目的时间最少需要五到六年,没想到玄昱和玄正配合起来成效显著,他惜这些老臣一个个年迈,决心放缓,传玄昱进宫问事。

    待玄昱恭敬请安,皇帝让他在对面的炕几前坐了,问道:“户部的差事办得怎么样,清回多少银子?”

    玄昱已经明白万岁要见好就收,从容道:“回父皇,目前收回三千三百多万,户部五个临时账房,现还留着一个。”

    皇帝仰头望着殿顶的藻井,深思片刻,慢声道:“介子推割股奉君,晋文公复位后封赏却无他份。朕不是晋文公,不能逼死这些老臣,你和老三差事办得很好。”

    玄昱思忖片刻,凛然道:“儿臣知道怎么做了。钱税是国家重策,天下之公器,太多人存有侥幸心理,儿臣将户部的临时账房再留一年。”

    他的做法十分妥当,正到了皇帝的心坎上。皇帝甚感欣慰,立身道:“就这么办,朕要与几个老军门去畅春园散散心,政务上的事你多留心。”

    皇帝召玄正和玄奕进宫,由赵庸宣发诏书:“皇三子玄正辅助太子有功,封正亲王,食亲王双俸。皇十一子玄奕奖双俸,白银一万两,钦此!”

    玄正的脸骤然血红,兀自兴奋。玄奕替三哥封王而高兴,没想到自己也有份,一齐叩头道:“谢万岁隆恩!”

    作者有话要:

    介子推,春秋三杰。晋文公重耳流亡,食不果腹,介子推割自己大腿上的肉煮给晋文公补身体。晋文公复位后封赏功臣漏掉介子推,后又将其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