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醉花间 (34)
暮色苍苍, 晚霞绮丽,染得半天通红。
花家别墅离码头不远,门口两列家仆挺胸收腹站得笔直, 修竹疏雅, 掩着古色古香的三层建筑群落, 一溜窗户嵌着西洋水晶玻璃, 透若无物,显得极为气派豁畅。广阔的草坪后有个花园, 遍地奇花异卉,边角植着一排四季常绿的棕榈树。
一进正厅,清雅的花香怡人心脾,洋地毯,落地大自鸣钟, 洋烛台,洋纱窗帘, 奢华无比。
东西两个花厅锦绣装成,玻璃窗衬得十分华丽,西洋玻璃非常昂贵,这样整片大窗更是极为少见。青鸢在北京数年, 九爷是皇子中财力最大的, 府里也有玻璃窗但不过径尺,这样多且大的玻璃可见奢侈不亚于皇亲国戚。
棠儿的脸白中透红,极力压制着因羞怯等复杂情绪而共同产生的忸怩。只有天知道,一个廉耻未泯的风尘女子, 面对昔日喜欢过的人该是什么心情。
丫鬟奉茶后离开, 花无心对面而坐,长眸里存着眷念, “你的样子一点没变。”
棠儿心中极乱,嘴角浮起一个微笑,“你变了,不唱戏看起来很好,又英俊又有男子气概。”
仿若绵绵细雨洒入心底,花无心只感觉肺腑清畅,温暖如一方润土,适宜万物生根疯长,唇角笑意渐浓,“棠儿,你能影响我的情绪,我好像猜出了缘由。”
棠儿忙剪断他的话:“你的猫在我那里。”
花无心难言感慨,沉默良久,慢声道:“那猫极挑嘴,你如何养得了它?”
这一刻,棠儿发现自己在他面前不再是一个衣不蔽体的极贫女子,洒脱令她有了底气,“我给它吃的,至于吃与不吃才不去管。”
双方的目光若离若合,心境极致纷杂微妙,只听自鸣钟走动的声响格外清晰。
棠儿看了看时间,已近酉时二刻,起身道:“谢谢你的招待。”
花无心突然明白,过往的无所适从,不可控制的情绪,竟归于动心二字。他侧过脸,望向晚霞染透的天空,心中含着千番滋味,万种头绪。
一出门,棠儿情绪轻松,仿若从那个虚幻的华丽世界脱身,不见会念,见过了,脑子里的一厢情愿自然消弥于无形。
迎面,一辆四轮洋车刚进院门,丫鬟上前搀扶,从车内下来一位着装华贵的妇人。棠儿见过,那是花无心的母亲,脸颊有彤云密涌瞬间染透。
江夕瑶穿一身翡翠撒花洋绉裙,心上十分欢喜,高兴地:“我就哪儿来的公子,原来是棠儿姑娘。”
青鸢笑笑退至一边,棠儿红着脸行一个万福,微笑道:“您还是这么美。”
江夕瑶不由看向正门,逐笑道:“无心的名字取错了,果真不懂得体谅人。”
花无心见棠儿被母亲拉回来,长眸微弯,满脸笑意。
江夕瑶将四个人的晚饭单独安排在花厅里,满桌子菜,西式烛台和鲜花摆在餐桌中央。
不一会儿,屋里进来许多人,坐在正厅内侃侃而言,阔论高谈:“粤海关那边有风透出来,上头好像要搞洋行许可证。”
“哼,还不是内务府一句话的事。”
“九爷下派皇商想占厦门港口做垄断生意,商家们正在抵制,一旦皇商真能站稳脚跟,我们松江恐怕也守不住了。”
一阵脚步声过来,花启轩在门口止步。他成熟稳重,鼻梁上架着一副西洋水晶眼镜,有种温文儒雅的气质,定神看了棠儿一眼又转身离开。
棠儿万没想到会见到花无心的父亲,想起金凤姐过的谣言,简直尴尬至极。
饭后,江夕瑶和棠儿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四周全是各种花卉盆栽,芬芳馥郁。江夕瑶捧着甜茶,温声道:“你还在听雨轩?”
棠儿颔首,两颊滚烫,热度一路直烧脖子。
“非花那孩子懂事了,能为我们花家理春风得意楼的生意,无心的婚事已退,这一年在学洋文。”
棠儿红着脸,良久才:“我很感谢他。”
江夕瑶喝一口茶,莞尔笑道:“第一次见我就喜欢你,直至现在,你气质沉静依旧没有浮躁媚气,这很难得。”
棠儿脸上存着腼腆,只是抿嘴不言。
江夕瑶放好杯子,将指间的钻戒取下来,执起棠儿的手,“这是洋钻戒指,戴着玩。”
棠儿无法忘记花无心眼中的失望和看透,忙将手收回,委婉拒绝,稍坐后与青鸢回去旅店。
跑一趟松江,棠儿多少买到了一些洋货。辰时帮着将东西搬下马车,棠儿望向眼前红绸彩灯的绣楼,忽地生出陌生之感。
金凤姐正在账房称银子核账,一听棠儿回来了,立刻赶过来,丫鬟,娘姨络绎奔来,红妆翠袖,攒聚成围。
姑娘们扎推挤在人高的照身大镜前,稀奇不已,“洋人的东西比我们的铜镜清楚多了。”
一箱箱西式糕点人人有份,棠儿拿给知忆两条水红撒花洋绉裙,知忆瞧那料子稀罕,样式新潮,几乎没见人穿过。
棠儿从衣裳内翻找出一只透明的玻璃瓶,递给金凤姐道:“你闻闻,这是法国香水,一瓶近百两银子。”
金凤姐凑近一闻,又惊又喜,“这香好闻得紧,丫头真有心。”
热闹过后,金凤姐叫姑娘们散了,拉棠儿进屋,声道:“太子来年要到江宁,九爷有令过来要你待在听雨轩,条件只有一个,要你留太子住局注意他的一切行动。青鸢会看着你,时时汇报让九爷知道这边情况,否则……”
若不提及,棠儿差点就忘了玄沣这个人,凭什么他只要一句话就能将自己重新回泥潭?她心中一凉,幽幽地问:“否则什么?”
金凤姐容色一敛,极严肃道:“丫头,你心里通透,有些事哪用我得太明,都不容易,你尽力应付吧。”
棠儿虽然回到听雨轩但并不轻易会客,顿令文人墨客,贵族公子趋之若鹜。她整日埋首练字作画乐得清静,金凤姐将她的画拿出来卖,也算寻了个捞钱的路子。
有位有名气的才子名叫郭函,相貌英俊,眉宇间似蕴藏着山川灵秀,家境清贫却不减风流,写下十数情书托人交予棠儿。起先棠儿还欣赏他文采锦绣,越看越感无奈,听闻他生活拮据,带着好奇之心前往一见。
客栈里异常脏乱拥挤,棠儿和青鸢男装扮,明来意后跟着伙计上了二楼。
郭函穿一身着补丁的旧衣,脚下的破布鞋露着白脚,连袜子也没穿,正提笔坐在桌前凝神,忽见伙计推开门,斜阳瞬间照进屋里,满室光束炫目,从日影里前后进来两位公子。待人进门,细看却是亭亭玉立的俊俏女子,他眼前一亮,须臾才回过神来,“二位可是串错了门?”
霉味脚臭,还有其他异味掺杂在一起,也不知是个什么味儿。棠儿不禁捂住鼻,上下量他一番,“你自诩盖压天下才子,不过对于我的容貌描写仅凭想象,月下倾城貌,愁黛远山眉,虚而不实。”
郭函猛地醒过神来,慌忙给棠儿和青鸢倒茶,尽力避开窘迫道:“姑娘确有倾城之貌,竟屈尊到我这简陋窝舍,真是惊煞我也。”
棠儿接了他双手捧过来的温茶,表情认真了些,“你的字和诗写得不错,有些句子我不能接受。”
郭函的情绪显得异常兴奋,笑道:“我知姑娘所厌,我道女子生来优越,样样占尽先机,好似礼记开篇就讲临财母狗得,临难母狗免。”
这两句原话是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意思是要勇于面对灾难,绝不茍且偷生,不拿不该属于自己的钱财。这个认错字的笑话后被人撰写称对联:四书无母狗,三传有公羊。
棠儿知道他的刻意而为,并不在意他冒犯自己,微笑道:“听闻公子以卖字为生,满腹文章有公侯之才,女子若是母狗,那公子为公猴乎?”
郭函止住笑意,身子一弓,拱手赔礼道:“可惜我心比天高,于公侯无缘。人送姑娘唐寅美誉,我真心欣赏姑娘画作才思,只能出此激将之策引姑娘一叙,你看,这不是成功了吗?”
棠儿没想到还有这样关于自己的传言,看一眼简陋的房间,放下茶碗,借他的笔墨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我无心回赠公子之意,请公子勿要再去诗信。公子乃真才实学,若有需要,可凭我的字去诚至钱庄免担保利息借用银钱。”
郭函的确为生计发难,想他这样一个穷孝廉,不算眼下三餐窘迫,万一高中,连赴京的路费都没有,真诚道:“多谢。”
朝局动荡,逼债款已经死了十数个外官,再下去就是跟万岁过仗的那帮人了,官员们陆续上折子请求万岁将追缴之事暂缓。每个人都在熬,皇帝不得不体恤群臣,反复烦心思考,他已经将太子推出来做这件事,当然不能因噎废食。
官场上有人日子不好过,普通老百姓还是不受影响的。眼见到了冬至,北京的天冷得出奇,家家忙着包饺子,磨糯米做汤圆好不喜庆热闹。
玄奕从四川赶回来,回府就歪在炕上,一扫先前的龙虎之气,愣愣望着房梁出神。
玄正心力交瘁,面上显得有些颓丧,闷头喝茶,良久才道:“出去一趟成熟了不少,没见你这样深沉。”
玄奕单手抚上脑门,“别提了,出了北京,谁认我是个什么龙子凤孙?我碰了一鼻子灰,只差没被几个老将军的唾沫淹死。”
玄正捧着茶碗捂手,长叹一声道:“别他们,就我们自家兄弟也拖后腿。老六找了我两回,他与老九走得近,像是还不起四十万的人吗?连他也跟着起哄,扬言要将家中物件包送到我府里抵债。”
玄奕一听,气得直起身子,铁着面孔道:“三哥,只要他敢胡闹,我们就敢接招,我倒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这个胆子。”
玄正搁下茶碗,“老六身后还有个大千岁,我料他不会真这样做,我现在是看透了老九这人。也奇怪,秘闻几个军门的欠款是老九垫的,总数高达一百多万。兄弟们那点俸禄都明摆着,他在江宁圈钱我们知道,但什么生意能捞这么多钱?”
玄奕想事细密,忍不住“哼”了一声,“别忘了九哥现在还掌着内务府,几个海关随便一把就是钱,只看太子何时给他来个釜底抽薪。成王败寇,逐鹿场上无血亲,大哥口口声声为父皇分忧,实际是急着想铲除太子势力。九哥处处装贤人拉拢人心,暗里却与十哥合伙谋害太子。太子整日摆出一张纹丝不动的脸,就好像独秉正气似的。他心思缜密,深懂和光同尘,韬晦之策,一旦登极,大哥六哥九哥要落个什么下场?包括我自己也不是好人,若不是看着这点子厉害关系,我才懒得为他办差得罪人。”
以往玄昱住在皇宫大内,外臣无旨不得进宫奏事,如今他住在宫外,玄正与他来往就方便多了。他心中暗自琢磨,神色变得格外凝重,认真道:“老十一,隔墙有耳,这话以后万不可提。百善孝为先,太子是一心为万岁分忧,圣明烛照,谁什么样万岁心里清楚,你我做好贤臣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