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相见欢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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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把搜查太子府的事交给玄皓, 玄皓一时间犯起了难,那龙袍正是他派人放的,究竟能不能真搜出来?

    父皇明知自己与老九走得近, 为什么不叫别人来办这件事?玄皓反复思考, 几乎一夜未眠, 太子已是强弩之末, 若自己真把他的罪名坐实了绝非好事。

    权利机衡之地遍布陷阱,父皇猜忌多疑, 此举定有它意,太子已经残废,不搜出龙袍才是正确的做法。

    玄皓一早带官兵过来搜查,桌椅大柜东倒西歪,古玩玉器, 文物摆设,字画香炉, 床罩被褥,衣裳物件……官兵所到之处无不一片狼藉,四下满是凌乱,到处都是脚印。

    玄昱坐在正厅中央的轮椅上, 模模糊糊看着他们疯狂的样子。这使他回忆起那场政变, 父皇的人强制闯入他的寝殿,杀死侍卫,将他最后那点安全感洗劫一空。

    搜查在黄昏前结束,整座府邸如同遭遇过劫一般, 唯佛堂一丝不乱。

    玄昱嘴角露出一抹复杂的笑意, 那龙袍不是玄皓就是玄沣的杰作,此刻就安然放在佛堂的地板下, 若被搜出就成了轰动天下的要案,父皇必须给予自己和天下人交代,玄皓果真是个顶顶聪明的人。

    从万众敬仰到谷底尘埃,玄昱身上那种自带的神光仿若骤然褪去。棠儿亲眼见证了这个短暂的过程,看见他英气如昔却精神消减,平静的脸上仿若罩着一层冰霜。

    棠儿陪在玄昱身侧,心中难受极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是人的本性。

    玄昱过,毁掉一个人,最高明的方式不是陷害而是捧杀。同样,过大的压力只会令人重新审视自己,从而调整心态。击垮一个人,最残忍的方式不是给他施加压力,而是从精神上制造一种巨大的落差。

    玄昱站得太高,或者至他出生起,这个起点就太高了。现在,他的人生理想被摧毁,身体和心理都遭受重创,双重击下,这种落差只会被无限放大。

    官兵撤离,梁羽墨赶过来,跪在玄昱面前流泪,棠儿淡然让苏进保领奴才开始收拾。

    利令智昏,玄皓步步为营,自觉整个计划完美无瑕,却没想到太子会遇刺,更没想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这错误就是把刘禹辉与高澜扯在一起。

    刘禹辉拥护太子毋庸置疑,皇帝已经查出高澜暗中扶持玄沣,这两方本身对立,高澜只会帮助玄沣争权,绝不可能倒戈太子阵营。

    误社稷大局,刺杀太子者罪不容赦。皇帝已经下定杀子决心,预备以龙袍案起始,把玄沣等人全盘净,却没想到老六口述真属子虚乌有。

    整个四月都不安生,先是德妃病逝,再是直隶地震,余震波及两省,沙俄大举越过边界线抢掠烧杀,两大凶信相继传到北京。

    玄昱腿伤,参政已成渺茫,国家正在用人之际,皇帝只能先安人心,对玄沣玄皓等人以后查证追责。

    满朝上下忙着赈灾,讨论战报,关于太子的事就这样暂且平息了。李冠英递牌子请求皇帝为太子洗冤,出宫后一头撞在正阳门下,血溅当场,赍志以殁。

    李冠英之死传得纷纷扬扬,内忧外患引发皇帝雷霆大怒。迫于压力,皇帝当日下诏,解除太子拘禁,赐代成利斩首,刘禹辉,高澜自尽。

    外人看来,在太子的事上皇帝毫无半点人情,只有赵庸将皇帝的痛看在心里。

    皇帝下旨给远在西北的几个将军向北方增兵,召见玄敬,玄皓,玄盛三人进宫讨论战事。

    太子受伤被束之高阁,朝野上下对政局懵了一阵子,很快开始揣测圣意,眼下就看是哪位皇子带兵出征,能当上这个将军,接替储位大约是八/九不离十了。

    没过几日,朝臣们在上书房看见玄恒,他正在替皇帝日常草诏,难道皇二子才是新的储君人选?

    战争,看不懂的人只关心前方杀斗,往深一层来,拼的是后方补给增援。皇帝一道圣旨,皇商很快解体,两日后,边铄接到万岁巨额筹款旨意。

    王谦之从广州港赶回北京,在刘芳勇的安排下低调回到户部任职。

    仗不是儿戏,各衙门积极配合朝廷备战,兵部慌了手脚,国家久不用兵,战备粉饰,阅兵那都是专程表演给皇帝看的。

    皇帝派玄正去往兵部,玄正一查,弊端立刻暴露出来,火器大炮涂着亮闪闪的油,可底下的炮架生了白蚁,炮弹,火/药全是潮的。刀枪满满当当,照样用油擦得锃儿亮,可枪把刀柄却腐朽霉烂,弓箭更别提了,一折就断。

    玄正大惊失色,慌忙赶去户部,库房里军用物品不少,军靴还行,棉衣不知放了多少年一扯就破,里面的棉花碎得不成样子。北方极寒,仗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没有棉衣怎么应付恶劣气候?

    玄正尚未从丧母之痛中缓过神,一张脸满是疲惫,急得满身虚汗,如实将事情禀报皇帝。

    玄恒垂手立在一旁,皇帝听完玄正的汇报,对于这种玩忽职守之事似乎并不上火惊讶,淡然写着朱批。

    皇帝让玄恒玄正两人退下,单独召见玄沣。玄沣突然看见希望,这是最后的机会,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赈灾重任。

    到了户部玄沣才知道国库紧张,洋人武器先进,万岁整备军用要购最新式的枪炮,已经拨出第一笔五百万赈灾款,将二千万库银定为不可动用的军费。

    灾情严重,户部能拨出的银子已经不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玄沣暗暗叫苦,可差事接下了,除了自个先垫银子还能怎么办?

    玄沣请旨将赶赴直隶的时间推迟了几日,皇帝欣然同意,对他主动筹款赈灾的表现出言肯定。

    经过数日,玄沣竭尽能力,从自己的钱庄,当铺内调出三百万两银子,动身赶往直隶。

    半夜,棠儿翻了个身,手臂一空,清醒过来。她穿好衣裳出门,墨蓝的天幕悬着一盘圆月,清辉尽泻,将整个园子都衬出几分寂寥。

    书房里亮着灯,远远就能闻到浓烈的酒香,守在门口的太监唯唯诺诺。棠儿进门就看见满地书籍,酒坛子碎了,玄昱把书架整个掀翻了。

    从春季到夏季,玄昱两颊瘦削,胡须更衬触目惊心。就在不久前,这样尊贵壮硕的男子立起身就如一座高彻辉煌的神塔,此刻这人却恍似绝壁孤峰,临崖顶天,仅供瞻仰不可攀缘。

    棠儿径直上前,把灯芯一拨,室内光线骤然明亮。

    玄昱眯起眸子,提酒坛猛灌一口,毫不客气道:“出去!”

    “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棠儿弯腰拾起一瓶洋酒,先喝了一口,随即坐到他对面,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光。

    玄昱凝着她,原本明朗的双眸亦如失去星辰的暗夜,“不要烦我。”

    棠儿与他对视一瞬,旋即又拿起一瓶酒猛喝,“玄昱,你凭什么特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家是世代溜达社区,到底还出了我这样的惊世骇俗之辈呢。”

    他盯着她,握拳重重击在手边的碎坛子上,“棠儿,我让你出去!”

    棠儿粲然一笑,喝下一口酒,笑意就分分消减,“怎么,戳到你的痛处了?你的妃妾,这府里的下人背后议论我是’婊/子‘,我气得要死,难受得要死,还不照样好好的。”

    蓦地,玄昱被点燃满腔怒火,一把将她扯进怀里,吻,重重的吻。

    梁羽墨深夜赶来的时候,屋内烟雾腾腾,满地狼藉,菜盘碗碟翻在桌上。两人醉意熏熏,脸上分不清是酒渍还是汗渍,衣衫不整,靠在一起共吸一只水烟。

    嬷嬷候在门口不敢往里看,梁羽墨正要进去劝阻,却见两人大笑,在众目睽睽下疯狂相吻。

    梁羽墨出自大家名门,自没见过这般画面,两只眼睛又酸又热,转身就听见混重的喘息声,是玄昱的,也有棠儿的轻吟。

    所有人都消失了,这些人也从未进入玄昱的视线范围内,玄昱吃着棠儿嘴里的酒,先是手臂,再是肩,将娇的她收拢在身下。

    就在流淌着美酒的地毯上,痛苦烦恼被暂且抛之脑后,她的甜美,动情的声音,令他在活着的时候一次次看见天堂……

    又是这个时候,玄昱醒了,被该死的自律唤醒。

    棠儿枕在他的胸膛上,酒脸通红,呼吸深重,额发黏在一起,上面沾满烟灰。

    幽暗中,无形的压抑向玄昱袭来。他静静面对,仿佛在审视未来这座深渊,在坠下之前,他希望他的女人能退开。

    这时候,玄昱很想问问老天,什么是命?

    他想,回答他的是一个名叫命运的女神,她露出深意的微笑,给出不痛不痒的答案:任你努力向上,拼命追逐,或者跪地相求,你渴望得到的东西始终不会属于你。那东西一直就在你眼前,看得见触不着,正面引导或反面诱惑,你为它头破血流,它却突然消失。等你抓狂,起了放弃的念头它又不断出现。它鼓励你,嘲笑你,转身又投向胜利者的怀抱。你对它爱极了,恨极了,它会给你一个笑容,然后对所有人,看,就是那个执着的傻子,他对我还在妄想呢!

    长夜破晓时,窗户逐渐明亮。

    棠儿醒了,动一动侧身平躺,玄昱的手覆在她平坦的腹部,“你为什么不会有孕?”

    棠儿头疼得要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在榻上的,伸手将被子捂在身前,“我怕痛,不想生孩子。”

    玄昱默然良久,声音里有种异样的沉重:“你从没想过我们的未来。今天就走吧,去松江,去英国,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他的意思简单明了,清晰的字句在棠儿脑中回响,她屏住呼吸,泪水快速积满了眼眶,“你承诺过,再也不会抛下我。”

    当峥嵘和自由远离他时,他来不及整理心情,唯想到的是赶走这个守着他的女人。玄昱痛极无言,起身叫来苏进保伺候,留给她一室悲伤寂寥。

    女儿家天生的细腻早慧,坎坷的人生经历,亲眼所见的争斗残杀,玄昱这番话足以令棠儿懂得其背后的艰涩,他诚挚珍贵的心意。

    她把自己捂出满身汗,哭够了,痛快了,洗澡洗发,重新把自己收拾得靓丽可人。

    接下来的日子更加沉闷,玄昱住回自己的寝殿,开始冷落棠儿。

    棠儿时常过去探望,安静立在一旁,想要看看他的伤处……无论做什么,换来的全是他的拒绝和冷漠。

    棠儿想和他吵架,可他不在乎,不反击,她住口了,不忍再往他伤口上撒盐。

    孤枕拥衾,棠儿心中生出悔意,由紫苏知夏掌着灯笼去玄昱住的朗鉴轩。廊外立着整排侍卫,旁边是一间供值夜奴才休憩的卧室,苏进保上前,主子已经歇了。

    棠儿知道玄昱没这么早睡,朝苏进保把手一晃,示意他退下,轻手轻脚进去里屋。

    烛影昏昏,高大的架子床帷帐四垂,棠儿心挽起半面帷帐,果见床上的人转过脸来。

    棠儿抿嘴一笑,不管不顾地抱住他的脖颈,“玄昱,我错了,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要气你。”

    “完了吗?”

    棠儿一僵,松开他重新坐好,两手捏着衣角,眼泪瞬间蒙住了视线,“是我不好,我不该拿话伤你。玄昱,我们和好吧,你不在身边,我睡不好也睡不着。我个子,不占多大地方。你要不愿给我挪个位置,我把奴才们赶出去和知夏在外面睡,你要喝水什么唤我好吗?”

    玄昱侧身向内,像她过去经常做的那样,留给她一个后背。

    不公平,从来就没公平过,他爱她就把她捧在手里,想轰她就不理不睬。她如此被动,这么快就体验到了羞辱感……

    “玄昱,我会离开你的,但不是这个时候。金凤姐姑娘家的好时候就那几年,过了就没人爱。年年盼花盛,岁岁看花败。等我的花期过了,你瞧上别的女子,我亦无怨,无话可。”

    触及伤心处,棠儿抹了抹眼泪,低泣道:“要我,当太子没什么好的,没有这个尴尬的身份羁绊,你就做个富贵闲人也好。等这段风口过了,我们去杭州买个宅子,就住在西湖边上,观鱼,赏荷采菱角,悠闲自由。你要不喜欢杭州,我们去别的地方也行,等我缓缓,你把正妃娘娘她们都接来,我们一屋子女人陪着你。”

    玄昱听不下去了,转过身把门一指,“我不想听这些,哭闹这招在我这里没用。”

    棠儿不敢看他,热泪盈眶,捏着泪湿的帕子轻步离开。

    这个盛夏闷热难熬,棠儿努力想要讨好玄昱,笑着,或者跑过去抱着他的腰。过往的这时候,玄昱总会吻她的额头,或者回以她和煦明朗的笑容,而现在,他对于这些全不在意。

    光阴流逝,日月如梭,秋过冬至,北京城寒冷异常。

    与之变冷的还有玄昱的心,他越来越忧郁,甚至在宫女们面前对棠儿出言挑剔,棠儿对他笑,他冷着脸:“你看起来很高兴。”

    她心里难受,像他一样保持沉默,他又会:“我已经很烦了,你也要在我面前哭丧着脸?”

    她强颜欢笑,他盯着她,冷冷道:“怎么你都能笑,这要下功夫练吧?”

    她精心扮,他:“我没叫你的条子。”

    他的漠然,冷言冷语令棠儿备受击,她继续忍耐着,谁叫她这么擅长忍耐呢?她忍耐过太多贫穷困苦,忍耐过轻浮或者狂热的男人,现在,她也可以重新忍耐这个男人的冷漠。

    好几次,棠儿试着与他沟通,他似乎更厌恶她话多,干脆拖着跛腿就走。

    天气严寒,下了今年冬天的头一场大雪,清起床,屋宇巷已经披上了银妆。

    玄昱难得回到清园,棠儿亲自下厨做了满桌子菜,他没吃几口就搁下箸。饭后,棠儿想把他留下,他表情冷淡地拨开她在领口处的手。

    屈指可数的几次枕上欢情,他不复昔日怜惜,全程没有吻,甚至毫不顾及她的感受。棠儿快要坚持不住了,心理和身体上都接近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