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相见欢 (19)
这晚, 棠儿从噩梦中惊醒,咬着手指闷声哭泣,就在数月前, 他会抱着她轻抚轻拍, 温言蜜语, 耐心哄她安睡。
她又一次哭够了, 穿上厚厚的棉衣,由紫苏陪伴, 冒着风雪去往玄昱的住处。
已是亥正,书房灯烛通明,红袖添香,是王嫣陪着玄昱。
噬心的痛感令棠儿怎么都无法控制情绪,玄昱在试探, 更大限度触碰她的底线。
棠儿像个木头,定定立在书房外, 已然可以猜到玄昱的下一步会是什么。寒意使她清醒,这回,她终于无法再忍受他的冷漠无视了。
棠儿回到清园,唤来知夏简单收拾几样东西, 深夜带着团子离开, 住到了自家老宅里。
茫茫大雪,侍卫钉子似的立在殿外,珐琅香炉内焚着龙涎香,数个鎏金熏笼烘得整个殿内暖意融融。
皇帝正和樊一鸣下棋, 对当下聊得十分深入, 话语间对皇子们颇有不满。
赵庸早有透彻分析,皇帝要的是有能力且忠心的儿子, 不是能写漂亮字的文吏,他忽略太子,留皇二子玄恒在身边不是中意,而是在分散其他皇子的注意力。
太子雄才大略,对吏治国家都有贡献,是皇帝最得力的助手,皇帝培养了他三十年可谓耗尽心力。时今,皇帝不认老也不行了,不到万非得已,不会从居心叵测的皇子们中间重新选择,或者一手一脚从头培养接班人。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皇子们各怀心思,大做文章,都想在万岁面前显能力表忠心,殊不知太子未废,这些举动犯了圣忌。他们今日敢害太子,难保他日不会对皇帝下手。圣躬已倦,身边尽是一群阴险诡诈,磨刀霍霍的儿子,怎能让皇帝不生疑惧防备之心?
皇帝频频提及太子,樊一鸣便顺着话题道:“历朝历代,皇室子孙被分封远离国都,不能干预朝政,只有太子能参与国事。我朝却大不相同,万岁注重培养,皇子们皆是精英都有办差机会。本朝太子要领头办差又不能有自己的人,官员们想巴结奉承,太子又要避开结党之嫌。太子虽为储君,对于皇子们没有节制能力,实在令人痛心。”
这话听得赵庸心惊肉跳,暗想:你这樊一鸣真是个不怕杀头的,把我想的,不敢的全了。
皇帝思忖片刻,神色无变,“樊一鸣,朕欣赏你的直率,国家需要你这样敢于直诤的人。古今官场都少不了’挠痒处‘,谀臣、具臣、谗臣、奸臣、贼臣、样样叫朕头疼。你的这些朕自然想得到,但你看到的只是一面,你做过修撰,修史很重要的一层是总结历代亡国教训。前明皇子全部分王,封地建府,他们是不争权了,但多数只图享乐,成了一群酒囊饭袋,狗马声色之徒。一旦国家有难,这些养尊处优的皇族子弟谁肯为国卖命?”
樊一鸣迟疑了一下,微笑道:“臣工无不畏主,而明君无一被蔽。圣心远虑,可太子之冤……”
气氛突然凝重,樊一鸣见皇帝脸色渐沉,终是没敢继续下去。
殿内炭火旺,赵庸却在一旁直冒冷汗,既希望樊一鸣多,又担心他的脑袋。
皇帝沉默许久,对赵庸道:“你跪安吧。”
就这时候,赵庸巴不得快走,忙行礼,带着太监宫女一齐退出去。
皇帝倚在案上的手缓缓拨弄佛珠,语气渐沉:“关于太子,朕,痛心疾首。”
樊一鸣心道:“恕臣直言,整肃吏治方见成效,结党舞弊之多仍令人忧心。储位不稳对局势不利,请万岁早做决断。”
他的结党二字虽未点透,但明显指的是皇子们,皇帝心思沉重,“朕知道,这些事要放在十年前算什么呢?直至今日……樊一鸣,你真的了解朕之艰难吗?”
听到这句,樊一鸣不禁红了眼圈儿,“万岁,臣应该了解。”
皇帝长舒一口气,抬头望着殿顶的蟠龙藻井出神,“一切始于朕的养狼计划,如今,这群狼就要扑到朕的头上来了。天家不比百姓贵族,骨肉亲情难以保全,太子……”
皇帝的语气稍一停顿,“朕只能顾自己,多活几年,他们都能为百姓天下做些实事就算朕的功德了。”
樊一鸣没有子女,自只能想一想这种极端的感情。君权大位之下,儿子是臣,也是可以合理利用的对象,这也就是古人讳莫如深的帝王心术。
“你既了解,那你不妨就储位之事畅所欲言吧!”
樊一鸣自觉今日话得太多,也太直白了。皇帝这样一问,他亦无法回避,不得不答:“回万岁,这个问题臣没想过,也无从判定。既然万岁问了,臣大胆越制,若万岁早有圣断听过就罢。若万岁犹豫,臣之言,也仅供一听。”
“吧!”
樊一鸣攥着棋子,表情稍显紧张,“臣并不了解各位皇子,臣认为可看皇孙,一个优秀的皇孙亦是三代,可保国家百年繁荣太平。”
此言一出,皇帝顿感精神一振,景樾的伶俐模样,朗朗入耳的读书声,对答如流的聪明劲就出现在脑海中。
樊一鸣虽陪王伴驾,但不常在上书房行走,更不曾见过景樾,皇帝没想到他竟和自己想到了一起,困扰半年的愁绪就迎刃而解。
皇帝并未表态,但樊一鸣已经猜出自己到了点子上。此刻,他心中逐渐生出几分惶惑,给皇帝出主意可不是好兆头,但又想回来,自己此言若能为皇帝排忧,也算不负皇恩信任了。
皇帝没容樊一鸣放松情绪,忽然神色严峻,“樊一鸣,自今日起,朕给你安排一个住处,方便你给母亲尽孝。那里有古今藏书万卷,很多都是朕读过的绝版孤笈,你就在那儿好好修书。朕想找人话了就来看你,你不可结交外臣,务必谨慎。”
樊一鸣立刻明白皇帝是要雪藏自己,他本就只想埋头修书不愿参与朝政议论,此番算是两全其美,伏地磕头道:“臣谨记在心,谢万岁隆恩!”
连日大雪,呼呼北风裹着雪花穿梭回旋,知夏在炭盆边烤了花生红薯,焦香味惹得团子来回围着人转。
棠儿埋头绣着一只荷包,团子跑过来在她腿边直蹭,她笑着朝知夏望过去,“看把团子急得,熟了你剥给它吃点。”
“团子,过来。”知夏抬手召唤,拿火钳从炭块边夹出一只红薯搁在盆架上。
荷包绣好了,绣花是并蒂海棠,两头穗子缀着青玉珠,棠儿抚一抚针脚,将绣花针置于针线盒内。
团子低吠几声,摇着尾巴跑到门口,许久才有脚步声朝这边过来。
管家起厚棉帘,苏进保戴着手套,笑把团子的头一摸,进门对棠儿行礼,“先生,是正妃娘娘叫奴才来跑这趟。自您一走,主子爷酒喝得厉害,谁也劝不了,管不了。昨儿晚上,奴才们又是从雪地里把主子抬进屋的,人都冻僵了。主子脾气大,这样下去不是事儿,正妃娘娘实在没法,思来想去还是得找您回去。”
棠儿想了一会儿,让知夏招呼苏进保用茶,转身去卧房对镜,细细量镜子里的脸。须臾,她从妆奁里拈起一支牡丹长坠垂珠金步摇,侧面在发间比一比,从柜子里找出一件大红妆花缎夹袍,重新上妆,抿上鲜艳的唇脂,把自己扮得孔雀开屏般明丽。
棠儿抱着手炉,披白狐毛绣竹大氅,对苏进保交代几句,马车驶向京城最大的红楼。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马车进到太子府,车厢微晃,不如先前颠簸。
棠儿掀开车帘,见车子往朗鉴轩方向,把车帘一,对车夫道:“去清园。”
紫苏带宫女们出来相迎,棠儿微微一笑,转面看着六,“劳你去找几只大箱子过来。”
“是。”
棠儿在宫女们的簇拥下去到书房,把书架量一遍,对紫苏道:“第一排中间那层,全帮我包好装到箱子里。”
紫苏微愣,忙点头带人去搬书。
棠儿风风火火回房,指着衣柜和妆台,对双等人吩咐:“把我的衣裳,首饰物件全装箱子里头,我要带走。”
宫女们齐应一声:“是。”
见状,苏进保急忙躬身过来,赔笑道:“先生,您别忙拾倒东西,这会子还是跟奴才去看看主子吧。”
“你去跟他,我明天就走,等他一起用个晚饭。”
闻言,苏进保一脸为难,只得撑油伞顶着大雪往朗鉴轩去。
雪越下越大,天早早就黑了。
棠儿立在廊下赏雪,远远就见苏进保着灯笼,口里喘着白气跑过来,“先生,主子叫您先用饭,不用等他。”
“劳你回去跟他,他要不来我明天就不走了。”
闻言,苏进保立刻应声,上气不接下气地调转回头。
炭炉上的汤锅里沸腾着,香味弥漫在室内。
独自面对一桌丰盛的菜肴,棠儿冥想自问:当你深爱那个男人,他孤独的模样让你心疼,恨不能把心掏出来安慰他。可他并不领情,甚至冷漠得让你心寒,这种情况下,到底该怎么办?
团子竖起耳朵,机敏地爬起来,跑到门口高吠,紫苏笑盈盈过来道:“先生,太子爷来了。”
见到玄昱,棠儿鼻子一酸,有种久别重逢之感,其实分开不过数日,他又瘦了,那双深邃的眸子都凹陷下去。她微笑行一个万福道:“妾给太子请安。”
曾经的甜蜜岁月,每次他归来,棠儿从不请安,多是露出粲然的笑或者迎上前抱在他的腰间,这是在一起后她第一次对他行礼。
“起来。”玄昱在门槛前稍微停顿,目光并不在她脸上过多停留,左腿先迈进来。
从一进门,玄昱就看到了那些箱子,拖着微跛的步子坐到桌前,苏进保过来摆好碗筷,带着宫女们退开。
棠儿拂袖从炭炉上拿起酒壶,走到玄昱跟前替他满上一杯,坐回去,托腮深凝他许久,“玄昱,谢谢你。”
“我会派人送一百万两银子到松江,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列个清单给苏进保。”
“玄昱,这算嫖/资吗?”棠儿放下两手,歪着头笑,“从前啊,金凤姐天天唠叨,一边教我们哄男人的钱,一边又:天下男子多薄情,有的只是下腹的恩,钱在口袋里最实在。这话听过了,记在心里了,直到此刻我才真正领悟。原以为凭我这副好相貌,怎么也能伺候你三五年……”
她的话突然哽住,自斟一杯饮了,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你将我的心捧得那样高,放手就放手,管我摔得痛不痛你都不在乎了。我只想要钱,根本不相信男人的,你的那些话真好听,让我信了。”
玄昱有愧于她,只感胸膛内血气翻涌,一颗心直往下沉。
棠儿把眼泪一抹,再看他时又咯咯笑出来,“有件事我必须提前跟你交代,这些时日我夜夜孤枕,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男人了。我要重操旧业,在松江开最大的红楼。你放心,毕竟好过一场,我哪儿能真丢你的脸。我换个名,买几个漂亮的姑娘,客人也不是有钱就接,就挑个把有才有钱的。人活着谁不图一乐儿,反正男人全都靠不住,拿银子倒贴也好,他能守我几年就行。”
她又开始发挥特长了,拿尖锐的话狠戳他的心,玄昱气得半死,冷厉的目光直直逼视着她,“你敢!”
棠儿毫不畏惧,直面着眼前这张严肃可畏的脸,“别找男人,就现在,我都想杀人放火了,你看我敢不敢。”
玄昱气得脸上肌肉僵硬,鼻翼微微翕动着,想反击却一句话也不出来。
棠儿脸上的表情一下哀婉,又一下变得妩媚,“你刚的那一百万不给也罢,反正给了也是被我拿去养男人的,他睡你不要的女人,再用你的银子就真有点不地道了。瞧你,看样子真生气了,我知道你对我是有几分真心的,毕竟那一串接一串的甜言蜜语总是过了脑子。玄昱,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你,不管躺在哪张榻上,我身上的男人都是你。他日帷帐之内,我念你了,便与他将你一日五御的战绩道来助兴,好叫他也沾一回你的盛气荣光。”
玄昱知道她只是嘴上,仍旧气得半死,“你敢把这话出来,那就别想走了。”
棠儿强作一笑,摇头道:“我要走,钻狗洞爬墙也能逃走,你拦不住我。”
“笑话,这府现在由禁军把守,逃就逃,真当他们是死的?”
棠儿浅叹一声,随后调子一转,笑语嫣然:“不走也成,天天待在府里闷得慌。哪天我乏味了或是心情好了,就在这儿一坐,把宫女太监们叫来,好好给他们讲讲你是怎么求我,求到手又怎么始乱终弃。豪门大宅人多嘴杂,指不定一传十,十就传到了府门外,再加天桥那帮书的粉笔润色。当朝太子与花魁,这么好的故事,指不定就是一段佳话呢。”
在她的不断挑衅下,玄昱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不要再这些,你究竟想要什么?”
棠儿缓缓扬起唇,细细审视着这个骄傲的男人,他愤怒却依旧不会扭曲的脸,“算了,又是我错,好聚好散,你陪我喝一杯吧。”
玄昱穿的是一身墨色,衣料更衬面色暗沉。不等他拿杯,棠儿自己先饮了,一手按在胸口,启唇想什么却哽咽着无法开口。
她的悲伤离他太近,玄昱心中剧痛,胸膛内仿佛掀起了狂风巨浪,沉目端起酒杯。
周围的一切倏然远去,棠儿的眼睛和思维空前清晰,猛地站起身将他即将触到唇的酒杯一。
酒杯落地,玄昱皱眉,眸子里闪过一丝异色。须臾,当想法在脑海中成形,他已经无法形容这种震惊了,“你对我下毒?”
棠儿面露自嘲之色,稍稍调整情绪,苦笑道:“回府之前我去了北京城最大的红楼,这酒在白眉神的沙盘下供过,再从我的便桶里刚倒出来。娼门秘法,只要你吃了便会时时惦念我,绝不移心。别一壶巫酒,但凡能挽回你的心,我什么法子都想试试。”
惊异与怜惜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自玄昱心底涌起,他以为自己要流泪了,但还是持有了面部的绝对平静。
棠儿捂住脸,须臾将手指移开,表情似笑似哭,“不消你嘲笑,我自己就嘲笑我自己。”
锅里“嗤嗤”地烧干了,满屋只剩带着焦味的浓香。棠儿双手撑在桌上站起身,疲惫地回房,将漫天飞雪和他关在窗外门外。
炉下炭火燃尽,一阵静寂到来。
时时惦念,绝不移心。无人扰的安静下,玄昱眸子里有水光一闪,神色又迅即恢复冷硬,伸手拿起了那只酒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