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当年情
陈咬之也被那来势汹汹的枝叶给震倒在地, 好在这枝叶不锐利,否则怕是要上演一场穿肠破肚的恐怖片。
千年留影花的枝叶遒劲有力又密集,花期时一朵就能构成钢筋森林。陈咬之搂着成语君从密叶中站起身, 废了好一阵功夫,才从遮挡物密布的视线中看到其他三人,以及千年留影花的真身。
陈咬之无法形容那是怎样的美景。在一堆杂乱枝叶的上方,悬着一朵巨大的, 如梦似幻的红花。
那红色不是纯粹的红色,而是渐变的,甚至是流动的。玛瑙红、玫瑰红、樱桃红、石榴红……各种红色像鲜活一般流动跳跃, 造就了一场色彩的盛宴。
陈咬之顺着枝叶的间隙,艰难行走到顾寄鸿身边。
“这花虽美,怎么好像和中记载的不一样?”
陈咬之记得,这千年留影花有千片花瓣, 每一片都记载着一年的光阴。可眼前这花美则美矣, 却不见所谓影像痕迹。
等会顾寄鸿不会把问题归责于他吧?陈咬之心底道。
顾寄鸿神情里的激动显而易见, 却仍对陈咬之很有耐心。
“不是的, 这千年留影花对于光影的记载,是从最底层的外花瓣开始的,越靠近的年岁就在越上层。”
顾寄鸿边着, 边从储物器中取出数条材质不明的细绳。
“我们催化了千年留影花,所以这九百多年的岁月并不会有影像。有影像的那几十年应该在最底层的花瓣中, 我们把上层的花瓣收一收, 直接找最底层。”
顾寄鸿着, 将细绳分给在场其他几人。
陈咬之倒也没推辞,他也想看下这花叶的影像是何情况。
上层的花瓣被几人囚在了一起,只留最底层。不出顾寄鸿所料,最后一层花瓣果然皆有影像。流淌的光影清晰度比星际最好画质的影音记录器还清晰。
每一瓣花瓣都是一年的光影。
最早的一瓣上有个体态婀娜的女孩子,文静娴雅,不上倾国倾城,但自有一番出水芙蓉的恬淡气质。那应该是过完二十岁生日又三个月的顾千影。
画面里另外一个男人就是顾寄鸿,那时的顾寄鸿和如今全然不同,器宇轩昂,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意气风发。
父女两人的日常相处颇为有趣。不过在场四人都无心观看日常,果断的找到了最后还有顾千影影像的花瓣。
那时的顾千影负责野外异植的考察,二十岁时的及腰长发被修剪得不到肩膀,利索的扎了一个拇指长短的辫。
和二十岁生日的顾千影比起来,这时的顾千影少女气退去了许多,或许因为常年呆在野外,皮肤也不似当年那般光滑如牛奶。不过整体给人的感觉更加舒服了,清爽大方,没有一点忸怩作态。
顾寄鸿拿出一根细铁棍,均匀的敲着花瓣。花瓣的影像会按正常的时间流动循环播放,但可以通过刺激花瓣来加速画面的流动。
很快,画面里出现了另一个常驻人物。
那是一个颀长俊美,艳如桃李的男人。
是的,艳如桃李。
这男人和顾千影的相遇,就是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只不过英雄是顾千影,美是那个男人。
那男人似乎受了伤,在顾千影考察的异植林里行走,一时疏忽,将七级异植湖口森当做普通树木,靠在树上休憩,没料到直接被湖口森的粘液给圈住。
好在这棵湖口森应该饱食过,如果是饥饿的湖口森,粘液里会有极强的腐蚀性,能迅速将猎物溶化成营养液。
然而即便是没有腐蚀性的粘液,粘性也强得厉害,猎物根本难以挣脱。那男人又明显受了重创,只能无力的在树上挣扎,徒劳无功。
顾千影正好路过,她本身只有六级异能,还是相对柔和的水系异能,和湖口森硬战是没有胜算的。
不过她研究异植多年,又有丰富的野外求生经验,自然很清楚如何对付当下的状况。
顾千影取出了一份相克奥尾虫的粉末,兑了点水,找了几块手臂长短的干木条,将兑好的粉末裹住木条。
顾千影将几根木条置放于湖口森的四周。
相克奥尾虫对湖口森有致命吸引力,是湖口森最钟爱的美食。湖口森的粘液有限,不可能同时固定太多的猎物。很快,湖口森做出抉择,放弃了黏在树上的男人。
顾千影立马上前将男人带走。
再然后就是悉心照顾,日久生情的戏码了。
那男人的确非同凡响。不笑时温润如玉,儒雅俊秀。一笑起来顾盼神飞,带着点孩子气。两个甜蜜酒窝,像在雪地里陷下一个坑,坑内装满醉人的美酒。
少女情怀总是春。面对这样的男人,顾千影自然没有抵抗力,很快陷入其中。
好在这是一场男女相悦的人间欢喜剧,没有单相思的惆怅。两人很快相爱了。
陈咬之对感情戏不感兴趣,撸了两把狗,侧头看了眼顾寄鸿。顾寄鸿的神情很严肃,对于女儿和男人相爱,似乎没有很惊诧。
也是,毕竟美人是难以抗拒的,对于男人女人都是。
“这青年你认识?”陈咬之问道。
顾寄鸿瞥了一眼陈咬之,上眼睑微微合闭,轻声道:“如果我没记错,他是萧礼泉。”
顾寄鸿完,继续盯着花瓣,时快时慢敲着细铁棍。
对方显然是不算介绍下萧礼泉是谁了,陈咬之倒也没追问,自食其力的开认证器上的搜索栏。
萧礼泉,萧家掌门人萧殷的独子。
萧家是联邦五大家族之一,掌门人萧殷当初就是天纵奇才,再加上容貌倾城,是联邦男女趋之若鹜的存在。
萧礼泉比之其父,可以青出于蓝。然而为人低调,大多人只知其毕业后就去了第四军,其他消息一概不知。
这名字再次被联邦人民议论,是在二十七年前一场星际虫潮,时任第四军副元帅的萧礼泉不幸丧命。
陈咬之看着花瓣中的男人,俊眼修眉,肌肤胜雪,全然想象不到是位久经沙场的副元帅。
那青年对着顾千影的眼神含情脉脉,妩媚多情,让陈咬之不禁想感叹句蓝颜祸水。
花瓣的画面继续流动,顾千影怀孕了,两人将婚期提上日程。萧礼泉告诉顾千影,等这场虫潮结束,他就把这几年累积的假期全部请了,陪顾千影回去见岳父,开始他们的蜜月之行。
顾千影安心等着,规划着他们要去的地方,要看的风景,要拜访的人。
然而她最终等到的,是爱人战死沙场的消息。
花瓣中,顾千影的神情之悲恸,让自认淡看情爱的陈咬之也有些动容。女人双眸紧闭,修长的睫毛轻轻战栗,许久,晶莹的泪珠顺着蒲苇般的睫毛滑落。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成语君又开始不合时宜的吟诗,被陈咬之直接把上下颚按住。
好在在场其他几人并未在意,都直愣愣的看着花瓣。
陈咬之心想,陷入情爱中的女人遭受这种痛苦,定然想不开。然而出乎意料,顾千影的性格很倔,她依然悲伤,但并未让自己沉迷于期期艾艾中,或许是天性使然,也或许是为母则刚。
然而剧情再次风云突变。
就在顾千影决定自己把孩子生下来养大时,一群不明人士闯入家中,带走了顾千影。
顾千影被囚禁在一间空旷奢华的房间内,每日三餐都理得仅仅有条,要不是房间外有人监控,身份认证器被剥夺,倒像是静心修养的贵族世家姐。
顾寄鸿狠狠的盯着花瓣,唯恐漏掉一个细节。
窗户外白天黑夜轮转,顾千影偷偷记录着时间。房间永远很静,每天只有三餐时,有面无表情的下人来送餐,除此之外,只有架上那几本陪着顾千影。
产期临近时,房间内终于出现了其他人。
“怎么可能?”顾寄鸿的神色里满是惊诧,原本的义愤填膺,悲痛欲绝,一时间全被大惊失色给取代。
陈咬之也觉得,房间里新出现的两人,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陈咬之来这个世界不到一年,交际圈算不上复杂,若是曾经过交道,多少会留下印象。但画面里这一男一女,并没有那种熟悉感,但的确并非完全眼生。
到底在哪见过?陈咬之记忆飞速翻滚。
很快,陈咬之想起来了。他并没有和这两人在现实里相遇,但他见过这两人的照片——在从九鼎星飞往蓝明星的航程上,那本发时间的《杜康传。
这两人的照片在《杜康传里出现过,杜康的父母,原第四军元帅杜礼国和其夫人。
花瓣影像里,杜礼国和身后身着白大褂的男人探讨什么,紧接着,白大褂男人给顾千影做了检查。
再然后几个月,画面里又只有顾千影一个人了。
很快,顾千影的产期到了。接生的阵容很庞大,若不是有前情提要,或许以为是有贵妇在最高级的产科医院生产。
萧礼泉和顾千影的结晶呱呱坠地。
婴儿完全继承了双方的优秀基因,不像寻常孩子出生皱皱巴巴,皮肤华润晶亮,双眼灿若繁星。可以预见,这孩子长大后,怕也是不输其父亲的祸水。
然而孩子诞下没多久,杜礼国夫妇又出现了。他们无视了顾千影淌着泪的脸,无视了她从咒骂到哀求,执意抱走了孩子。
孩子不在,对于顾千影而言,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接下来一段时间的画面内,顾千影每日都是一副游离的状态,双眼布满血丝,头发凌乱,终日以泪洗面,一副人间已无留恋的状态。
陈咬之不忍心再看,侧头看着一旁的顾寄鸿。
顾寄鸿的表情带着肝胆欲裂的痛,如果顾千影是痛得隐忍,那顾寄鸿则是痛得爆发。
毕竟,没有一个父亲,能够在看到女儿这般痛楚后,依然能平静面对。
陈咬之没什么,接过顾寄鸿手中的细铁棒,帮他敲花瓣控制进度。
浑浑噩噩数日,房间内进来了数人,将顾千影带上一辆车子。
顾千影被囚禁在一个狭隘的空间内,车身晃动,光线透过车侧的一个排气孔,在了顾千影脸上。车子似乎在经过有遮蔽物的地方,光线忽明忽暗。
顾千影好像从浑浊的状态中惊醒,也或许,她感到强烈的危机,知道命不久矣。
她站起身,重新理了一下头发和裙子,试图破开这个空间。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制作这个空间的人明显是高级异能者,她的异能才刚发出就被吸收了。
顾千影站着沉思许久,低下头,用力扯下了一块裙角。
手帕大的裙角上,顾千影用自己的血,写上了顾寄鸿的名字和身份认证器号码。她似乎还想写点什么,将消息告诉自己的父亲,可是想了很久,又发现一无所知。
她低下头,取下了挂在脖子上的千年留影花,用手帕仔细包裹好,顺着通气口丢了出去。
她的所有私人物件,从身份认证器到储存手镯,早在被关入那个奢华房间前,就被收拾得一干二净。唯独这千年留影花,大约外形看起来太过普通,对方以为只是个石头配饰,就没再搭理。
那千年留影花就这样被丢弃在了野外的道路上,直到被狩猎人捡到,交给了顾寄鸿。
在那之后,千年留影花里,再也没有这个女孩的身影,只有一个因痛失爱女而逐渐苍老麻木的父亲。
废弃工厂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白日里歇息的风又卷土重来,一阵阵,穿过工厂的残垣断壁,在废弃的机甲零件上,发出了敲击钟磬的声响。
千年留影花的花叶在风中舒展,肆无忌惮,洋洋洒洒。
陈咬之抱着泪眼婆娑的成语君,看向顾寄鸿。
成语君只当这是一幕戏,和他往日看《西厢记《长恨歌的话本,现在看晚间档联邦言情剧无大差别。
可是对顾寄鸿,那是他的亲骨肉,他最爱的女儿。眼睁睁看着至亲受苦受难却无能为力,那种痛楚难以言喻。
陈咬之不会安慰人,也自知难以感同身受,索性也不些徒劳无用的安慰话。
顾千影这情况,定然是凶多吉少了。
可是要找谁呢?
画面里唯一认识的人,也或许是残害顾千影的凶手,杜礼国夫妇,早在许多年前的事故中身亡。甚至连他们的独子,前联邦第九军元帅杜康,也在去年光荣牺牲。
所有当事人和关联人都已不在。顾寄鸿原以为,让这千年留影花盛开,就能真相大白,或许能找到女儿的踪迹,也或许能抓到凶手,万万没想到,结果是这般徒劳无功。
“节哀。”陈咬之最终只出两个字。
顾寄鸿脸上的泪水早已风干。
人生最痛苦的事情,并非深陷数九寒冬。而是在白雪皑皑之际,忽得一阵乍暖春风,让你以为将迎来春暖花开。结果春风变成途经,世界依然被漫天风雪所占据。希望过后的失落,更加的寒风刺骨。
陈咬之忽然在想,或许当初他不心软,果断的拒绝顾寄鸿,会不会比现在好一点,至少顾寄鸿还可以拥有残存的期望。
“陈老板,我看老师可能还要在这里呆一段时间,要不我先送你离开?”蓝邮道。
顾寄鸿现在显然没有心情和时间发陈咬之,蓝邮倒还记得要送客。
陈咬之摆手:“没事,我自己走。”
这千年留影花的花期有三个月,想来这段时间,顾寄鸿都会住在这里,不放过任何一丝蛛丝马迹,虽然陈咬之觉得,一切最终或许会是徒劳无功。
从废弃厂房出来,陈咬之掸了掸衣服上的花粉和灰尘,看向远方。
天色青灰,那些还在运作的工厂飘起了黑烟,一道道黑烟化成了獠牙和镰刀,将天幕撕得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