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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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悲院在南舟市区,闹中取静。

    今天并非初一,也不是十五,寺院中甚是幽静。

    江曼上过香,双膝跪于蒲团之上,望着大殿内的佛塑,目光虔诚,很久都未起身。

    身侧不断有人跪拜,离开又来。

    过很久,她终于挪动僵硬的身体,撑住地面,缓慢起身。

    外头阳光晃眼,她走出去,不自觉遮住了额头。

    院内一角拉起横幅,上面写道:寺院扩建,广修善福。那前头有张木桌,坐着位老师太,正捻着珠子,闭目养神。

    江曼走过去,看到她面前的功德簿,密密麻麻写着积德善施的姓名以及金额。

    她翻开手中的布兜,掏出钱包,将里面所有纸币拿出来,轻轻放在桌子上。

    薄薄一沓,大概有七八张。

    老师太这才睁开眼,看了看钞票,又抬头看她:“施主破费了,能力之内,略表心意即可。”

    江曼笑了下,行礼后准备离开。

    师太问:“施主难道不把名字写在这功德簿上?”

    江曼停下,摇摇头:“不用了。”

    “可以是自己,也可以是亡人,将今日善业功德回向给他们,祈愿诸佛菩萨加持,帮助他们消除业障,离苦得乐。”

    江曼脚步顿了顿,转回头,老师太已经将笔递过来。

    她矗立良久,把布袋换到左手,接过笔,终是在那功德簿上方方正正写下一个名字。

    老师太瞧她几眼,忽然:“施主心事过重,愁眉不展,思虑太多,恐怕已经影响到你的生活了。”

    江曼心中充满敬畏,便道:“师太的是。”

    “可愿坐下聊聊?”老师太拍拍旁边的长凳,笑意盈盈的。

    江曼犹豫几秒,走过去坐下。

    “施主被何事所羁绊?”

    江曼绞紧手中的布袋,嘴唇微微发颤:“我放不下仇恨。”

    师太点点头,道:“佛常,看破,放下,自在,随缘。恐怕我等凡人需要用几世时间才能参透一二。”

    江曼:“我这半生,命运坎坷,身边至亲接二连三离我而去,好容易获得的安稳生活遭人破坏,现在来到南方,离家乡数千公里,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师太,心中有恨,又怎能放下?”

    “仇恨永远不能化解仇恨,只有仁爱可以化解,这是永恒至理。”师太:“善恶终其因由,自有果报,又需要你来恨什么呢?”

    江曼没等话,师太示意面前的功德簿:“当你把这二字写在上面,孰善孰恶,在你心中恐怕早有定论,你放不下的,只不过是执念罢了。”

    江曼后脑一麻,听了这寥寥几语,竟如醍醐灌顶。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功德簿上的名字,一时没开口。

    师太慢悠悠的:“这仇恨背后,只怕是有更深的羁绊困扰你。”

    江曼心中惊惧,撇开目光,良久,缓慢道:“我做过天大的错事。”

    “既知是错事,可知忏悔?”

    江曼缓缓点头。

    师太笑容慈祥:“结局已定,不可逆转,先止恶,今后多行善,广种福田,才能用所积功德来赎以往罪孽。”她手指拂过紫檀珠子,轻道一声:“正所谓立地成佛,没什么不能被宽恕。”

    江曼久久没有再吭声,也没起身离开。

    师太不再多语,缓慢捻着手中佛珠。

    两人坐在这幽静一角,如静止般。

    时间没有了意义,这半生经历如走马灯般从她眼掠过。

    江曼抬头看那苍松翠柏,听身后佛经轻诵,鼻中都是令人安定的檀香味道,只觉心如止水。

    世间善恶,均有其容身之所。

    杏黄院墙,青灰殿脊,这角落,竟让她获得片刻归属感。

    末了,江曼笑了笑:“多谢师太点化。”

    师太笑着:“不敢当不敢当,无名僧,不足挂齿。”

    她双手合十,行礼后转身走开。

    江曼没有坐车,她沿着林荫路朝码头方向走,经过岔路口,她步子顿下来,停片刻,调转了方向。

    往里大约六百米,是南舟市蓝月亮滨海幼儿园,她之前偷偷跟随久路,知道了这里。

    上午十点,园中有很多朋友做游戏,他们穿着五彩斑斓的衣服,欢快的跑动,笑声清脆。

    江曼坐在铁栏外,目光不停寻找,找很久,才在一群孩子中看到驰沐阳的身影。

    他刚从滑梯上滑下来,被别的朋友追赶,裤子差点扯掉。他拽紧裤腰,扭身躲避,张口大笑。

    清脆的声音传过来,江曼也不自觉发笑。

    就这样忘记瞧了多久,那孩子仿佛也注意到有人关注他,向这边看过来。

    江曼一时心动,跟他摆手。

    家伙儿下意识看了看四周,发现只有自己在,又朝她看。

    江曼笑着,再次摆手。

    驰沐阳抠着手指,好一会儿,才挪开步子,心不在焉地走过来。

    他警惕性似乎很高,离铁栏围墙很远的地方就停下,怯生生的看江曼,没有话。

    江曼从没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过驰沐阳,此刻他站在阳光下,眉眼清晰,细节处都是久路的影子。

    这一量,便忘记话。

    驰沐阳已经开始抗拒她的目光,皱了下眉头,还是有礼貌的问:“奶奶,您叫我干什么啊?”

    江曼缓过神儿,赶紧:“我认识你妈妈。”

    沐眼睛明显亮起来,不话,仍没上前。

    “你妈妈是不是叫李久路?”

    他眼睛放大,十分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不仅知道,还有她照片呢。”江曼从布袋中拿手机,点开相册,找出久路的近照给她看:“这是不是你妈妈?”

    沐往前凑了两步,辨认出是李久路,又退回去:“你们怎么会认识?”

    江曼:“我和她是好朋友。”

    “好朋友呀。”他若有所思:“可是我不认识你。”

    “今天不就认识了?”

    驰沐阳蹲在地上,撑着下巴,大人儿一样跟她聊起天儿。

    江曼从来不知道孩子会这样可爱,被他几句话逗得乐不可支。

    不久,园中的孩子们被老师叫回去。

    沐回头看了眼,老师发现他蹲在这儿,已经朝这边走来。

    “奶奶,我该回去了。”

    江曼立即起身:“好,快去吧。”

    驰沐阳跑走,没多远,又调转回来。他手在口袋里掏啊掏,最后捧着两块水果糖:“这是早上出来带给我妈妈的,既然你们是朋友,我请你吃吧。”他大方的。

    江曼笑着,把手顺栏杆空隙伸进去:“谢谢你。”

    沐见老师就在后面,这才敢上前,把糖放到她手中:“奶奶,再见。”

    他完,朝她挥了挥手,跑到老师身边,跟她走远了。

    江曼望着他身影消失,目光不转,有些酸胀。

    又站片刻,她收拾心情离开。

    半路上收到久路的信息,晚上去看孩子,不回家住了。

    江曼盯着屏幕看了看,收起手机,往码头方向走。

    久路把信息发送出去,反复看了几眼,没得到回复。

    换班时间,瞭望台上只剩她自己,久路撑着栏杆看向远处,把手机放回去,不再理会。

    有个高大男人朝这方向走过来,黑背心沙滩裤,鼻梁上架着墨镜。他一手收在裤兜里,一手松散摆动,走路的样子甚是洒脱随意。

    久路抿嘴笑了下,拿起望远镜,对准那人。

    他似乎注意到她的窥视,轻歪头,嘴角勾出浅显的弧度。

    几分钟光景,驰见三两步跨上台阶,在她太阳穴上触了触:“就你自己?”

    “他们都去吃饭了。”

    “你饿不饿?”

    “还好,早饭吃得比较饱。”

    驰见推了推墨镜,问,“信息收到了?”

    “早那条?”

    他点头:“你儿子想你,要你陪睡。”

    久路想到沐忍不住发笑:“知道了,我下班就过去。”

    “那我呢?”

    她身上套着紧身防晒服,里面是分体泳衣。

    驰见大掌从她臀后顺溜地摸进去,压低声音:“光陪儿子不陪我,我可不依。”

    久路被他弄得一个激灵,扭了下:“别闹,上班呢。”

    “你自己,几天没一起了?”驰见轻勾着唇,威胁道:“心思别偏得太厉害,有你好果子吃。”

    “……心眼儿。”

    “嗯?”他惩罚的捏了把她臀肉,贴着她耳朵:“不想么?”

    久路缩肩,凑过去吻他:“今晚喽。”

    她话音刚落,海滩的方向忽然传来呼救声。

    久路神经一紧,收起表情,立即拿起望远镜朝海上搜寻。

    西3段隐约有人在海水中乱扑腾,久路一边脱防晒服一边快速下楼,朝那边跑去。

    驰见快步跟上,等他到半途,久路已经骑着沙滩摩托到达落水者附近。

    他游过去,合力将人拖回岸边。

    其实溺水位置并不深,以驰见身高,站起来甚至能够正常呼吸。

    只是这人是醉汉,到海边撒酒疯,被大浪一,失足站不稳,便溺了水。

    两人把他平放在沙滩上,久路拍他脸,他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

    她施加几分力道,又将他领口扣子解开,露出整片胸膛。

    这时周围已经有游客围上来,七嘴八舌议论着什么。

    驰见叫了救护车,放下手机,抬起眼,惊得一骇。

    只见久路托起落水者的下颚,捏住他鼻孔,深吸一口气,弓下身,嘴对嘴为他人工呼吸。

    驰见跌坐在沙滩上,面部略微扭曲。

    这本没什么,但落水者是男性,看体型足有二百多斤,头发蓬乱,满脸横肉,络腮胡上沾满污秽物,随热风隐约飘来阵阵酒气。

    久路如此几番,醉汉终于有了点反应,她深深吸气,刚埋下头,那人蓦地一挺背,身体中海水全部喷到久路脸上。一时间,酒精发酵的味道更浓了。

    驰见抚了抚额头,闭上眼,有些看不下去。

    一场虚惊,醉汉醒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没多会儿,救护车赶到,醉汉被人抬上担架,送往医院。

    后来人群渐渐散去,久路抹了把脸上的水,这才想起回头找驰见。

    驰见面色阴沉,绷着唇看她。

    久路笑:“好险。”

    驰见半天才动了下:“晚上咱俩好好谈谈。”心中难受又疼惜,搅得他浑身不舒服。

    “谈什么?”

    “晚上再。”

    久路发觉他表情不太对,上前一步,讨好地环住他的腰:“不开心了?”

    “你呢?”

    久路昂头看着驰见,忽然踮脚,凑头要亲他。

    驰见并没推开久路身体,故意向后撤着脑袋,转左避开她的唇。

    久路轻笑,跟着方向追过去。

    驰见又躲,久路整个身体贴着他,穷追不舍。

    被她反复追逐几次,一时没绷住,驰见轻轻笑出来。

    久路也笑,唇间露出莹白牙齿,恍惚间好像回到很多年前,她眉目透出几分稚气,像个少女,哪有半点母亲的样子。

    驰见垂眼看她,轻声问:“李久路,撒娇这套本事什么时候学来的?”

    “本来就会,不用而已。”

    “托醉汉的福,我还真是荣幸。”驰见轻哼了声。

    久路问:“真不亲一下么?”

    “不亲。”

    “那……今天晚上……?”

    驰见顿了下,手掌撑住她头顶,把人推离,勾唇:“再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