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往事
“龙口关内,能人不少。”
朱襄满身大汗地回后院, 冲柴文俊丢下这句话。
柴文俊倒是不意外, 跟着她去洗澡间冲凉。她在里面响动, 他站在外面悠悠道, “顾家人实在能干, 先生真会选。”
里面没声音传出来, 柴文俊知道, 她这是不开心了。
等了会儿, 朱襄一身白衣出来, 对着镜子照了会儿却不太满意。
柴文俊道,“好看。”
朱襄低头,扯了扯裙摆,皱眉道, “太白了, 显得我更黑,是不是?”
“没有,那是旺盛的血气,别人求都求不来的。”
朱襄不听他谄媚,又去换了一身冷深色的, 好歹将皮肤衬得稍微白些了。
蹉跎间,碧鸳在外面催, 要开宴了。
朱襄这才出门, 大踏步往正院的方向走。
柴文俊无奈地摇摇头, 跟在后面。
碧鸳看了一眼, 只得快步跟上。
从后院去前院,需得经过正院的一处夹道。朱襄过去的时候,见顾皎那绝色的丫头立在院门口,脸胀得通红,一身不自在。她皱了皱眉,跨两步过去,用力清了清嗓子。
那丫头惊了一下,抬头飞快地看她一眼,脸煞白地冲她和院内行礼,急匆匆走了。行动间婀娜,细腰似风摆柳一般。
朱襄走近了,果见朱世杰站在院门内的台阶上,两眼灼灼地看呢。
她道,“大哥,你在作甚?”
朱世杰笑了笑,道,“如此绝色,倒是少见。”
“少来,你自家府上什么美人没有?”朱襄吟着笑,“那是嫂子院中的陪嫁丫头,你别起歪心。”
“襄姐多虑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欣赏而已。世上只有那般不懂怜惜之人,才是见个美人便要一定得手。”他跨出来,“文俊呢?且别教训我了,一道儿去前院吧。”
完就要走。
朱襄哪儿能放了心?只得提高声音,“大哥,你可别忘了这趟是来作甚的。”
朱世杰一笑,架着她的肩膀,“忘不了,你且放心,我心中有数。”
朱襄扯开他的胳膊,有数个屁啊。
这会儿柴文俊已经跟上来,道,“快别吵了,延之只怕是等得着急了。士信呢?”
“跑前面去了,要问弟妹讨酒喝。”
朱襄笑了一下,道,“他很喜欢嫂子呀。”
柴文俊道,“顾家女儿,既有才能又有胆识,自然招人喜欢。”
朱世杰摇摇头,“我看她也普通。延之在龙口能搞出如此阵仗,怕也是那位岳丈出力多。龙口当真富庶,凭他一人之力,居然能修出那般好的路和河堤来。”他盘算一番,叹气道,“人常地主仓中的粮食因来不及吃而霉坏了,我是从来不信的。现在,却不得不信了。”
“顾青山只是出钱,力主修路和河堤的,是顾皎。”柴文俊坚持道,“此女当真不凡——”
朱襄抿唇,看了柴文俊一眼。他立刻闭嘴,抱歉地笑笑,不该在她面前别的女人好。
不,她素日没那么气。
魏先生为李恒定下婚事,王爷没有意见,她却很不满意,只“偏僻乡里,能有什么好女子?”;李恒当真同意了婚事,她憋闷了好几日,漏了一句话,“我倒要看看,他后悔的样子”。
顾皎越好,她越难过。
顾皎不知自己成为别人夫妻间的龌龊,她只知道自己得意忘形,错话了。
仗着李恒这段时间的亲热,居然越界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
李恒的笑脸立刻收起来,整个人又恢复了第一次见面的那种冷漠。他只看她一眼,道,“皎皎,不是什么话都可以乱的。”
完,他径直走了,也不等她一下。
顾皎心虚,也不好在要待客的当口耍任性,只好赶紧梳头换衣裳,紧跟着出去。
李恒走得快,早不见了人影。
她暗悔,李恒什么都好,只将自己的软肋和心思捂得死死的。他这般忌讳和生气,是因她了错话,还是被点中了软肋恼羞成怒?男人心,海底针,真他娘的不好摸。他大爷既然都和她那么亲热了,就不能直吗?
顾皎一边腹诽着,一边追去前院。到的时候,院子里只顾家父子和卢士信在,三人围着一个大酒缸子研究,卢士信更是恨不得立刻开享受。
她不敢大张旗鼓地找李恒,只到处看。
杨丫儿在管着丫头和仆妇,长庚忙着调和各处的下人,李恒却无影无踪。
她咬唇,这狗男人,到底什么脾气呀。都两回了,生气便一声不吭地消失,让她一个人焦躁。
卢士信见了她立刻欢快地招呼起来,“弟妹,快来。”
顾皎勉强笑笑,走过去。
“听那个酒精是你让人捣鼓出来的?”他问,“酒中精华?可按理精华才是最好的,为甚偏偏不能喝?”
“浓度太高——”
“什么?”
她立刻醒了,转口道,“度数太高,会烧坏五脏六腑。”
卢士信很是不信的样子,顾皎便问,“义兄,你怕不是偷偷喝了吧?”
他哈哈大笑起来,“弟妹果然懂我。那般好玩意,是能治病救人,但闻起来分明好酒。我这人啥都不怕,岂能被区区酒精难住?当然是先弄了一竹筒出来喝试试,果然后劲大。”
顾皎无语了,这样人绝对不可能活到寿终正寝。
正着话,含烟从院门那边急匆匆来。她跑着,全身慌张和焦躁,仿佛后面有鬼在追一般。杨丫儿迎上去,和她着什么,她却恍惚得很,什么都没听见。杨丫儿戳了她一下,她才性转来,走向顾皎。
她努力做出镇定的样子,但视线扫过卢士信的时候微微一缩,立刻低头。
顾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随口问了一句,“延之呢?”
卢士信咧嘴一笑,抬手往上指了指。
顾皎这才看见,那家伙居然和周志坚一道,站围墙上去了。庄四面围墙高且阔,确实能站人的。
此刻,他着了一身单衣,立在最高处。夕阳如血,彩霞入山,沉沉的夜色即将来临。
她看不见他的脸,却从他的背影里看出一些郁结来。
李恒,他在难过。
那天晚上的晚宴,顾皎没吃好。
勺儿的手艺照样优秀,龙口本地产的蔬菜十分鲜甜,从山上摘下来的野菜滋味十足,野果子做的糖水也很酸甜。
可是,她坐在单给自己和朱襄开的桌上,开心不起来。
“喝!”朱襄递给她一个指头大的杯子,“别老去看恒哥,咱们姐妹先喝一杯。”
顾皎接了酒杯,不敢一口喝,只好一点点舔。
朱襄端详她一会儿,伸手摸摸她的头,“真是个乖巧的姑娘,难过呢?和恒哥闹别扭了?”
顾皎有点惊讶地看她,她笑,“想问我怎么知道的?”
她点点头,确实是需要一个外援。
朱襄端着酒杯,晃了晃,“两口子闹别扭,正常。我和郡马也是三日一吵,五日一闹。”
顾皎放下酒杯,帮她布菜。
朱襄承情,便了一个,“恒哥平日什么都好,对兄弟仗义,对父王忠诚,对先生尊敬,对我也是颇为照顾。他领兵的时候,万事亲力亲为,和士兵也基本上同吃同住,威望好得很。可只一个,他最不喜有人提他不喜欢的事。要有人提了,男的揍得半死——”
“女子呢?”顾皎问。
朱襄一笑,“从此,眼里就没那人啦。”
顾皎脸垮了,是冷战的意思。
“这还不是最可恶的,最可恶的是他根本就不告诉人他不喜欢什么。人不知道,不心了,怎么办?呵,他才不给人机会!任你怎么道歉,赔心,讨好,都是没用的。”
完,朱襄一口将杯中酒饮尽。
顾皎从朱襄那里得到的信息,都不是很乐观。
酒席散后,她且先回院子。
因她喝了一点点酒,有些发热,便叫勺儿单做了解酒汤。
是了,顾青山动作很快,这次回来,再没见海婆和寿伯。她随口问勺儿和长庚,老爷那边有事,调他们回去帮忙了。估计心中有数,暗暗筹谋着要将杨丫儿和含烟往台前推,学着管些正经的差事。
等了许久,醒酒汤来。
“将军呢?”她问。
杨丫儿将汤水给她,摇头道,“还没回呢。”
顾皎叹口气,那王八蛋,果然是在搞冷战啊。她郁闷得,一口气将汤喝完了,嘴角还漏了几滴。
杨丫儿帮她擦干净,声道,“含烟今日有些不对,心不在焉又惊慌失措的。我和她三句话,她一句也不回;略碰碰她,吓得跳起来。刚回了屋,便不舒服,要躺着。”
“怕不是真生病了吧?”顾皎放下碗,“你且去看看,是不是病了?要真病了,别瞒着,找大夫开药吃去。”
“我摸了,没发热。”杨丫儿收拾碗筷,“夫人放心,我且看着她呢。”
便走了。
顾皎满脑子都是李恒,顾不得其它。她等了会子,柳丫儿跑来叫,洗澡水热了。
她起身,便先去洗漱。
还是自家住惯了的院子舒服,若李恒当真和她冷战,她就住这儿不回城了。
这般幼稚地想,泡了好一会让才起来。
入得正房,却见李恒已经回来了。他躺在软塌上,身上带了些酒气,长腿半搭在木头扶手上,比平日显得亲近了许多。
顾皎站在门口,咬唇看了许久。突然,她走过去,腿碰了碰他的腿。
李恒抬头看她一眼,又躺下。
居然什么也不呢。
个狗男人,之前见了她,热情得跟狗见了肉骨头一般呢。
顾皎不服气,又碰了碰他,道,“下晌的时候,你是不是不开心了?”
李恒眼皮动了动,卷翘的睫毛颤抖。
“我错话了吗?”她问。
他坐起来,靠着,还是没回答。
顾皎就,有点委屈。她瞪着他,“哪儿错了?你告诉我。你若不,我怎知你喜欢听什么,不喜欢听什么?人家写信,信里面都过,不知道那些该问那些不该问。你——”
李恒看着她,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
她的委屈立刻憋不住了,忍了半晌的眼泪从眼眶里落出来,在他手背上。
他似有点吃惊,又有些无奈,“你哭甚?”
顾皎抓着他的衣袖抹眼泪,“你不理我,我难过。就算人家错话了,不该问,不能问,你好歹一声。”
“什么?”李恒看着她的眼睛,被眼泪一浸润,显得格外可怜。这女人,实在太知道自己的优点,用得淋漓尽致。被她这么一看,他胸中的怒气全散了,道,“你那般问,我能怎么答?你还哭呢?自个儿好好想想,问那话的时候,你心里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吃醋呗。
顾皎扁了扁嘴巴,垂头,“我是嫉妒了,她样样都比我好,我怕你——”
李恒伸手,摸在她的后颈上,既用了点力,又不太用。他道,“皎皎,以后不要再问这样的话。”
她抬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其实也讨厌自己胡乱吃醋又很脆弱的样子。
爱情真是个讨厌的东西,让自己变得不像自己了。
“万州王与我父不睦,又不喜我母亲在他的封地上做那些生意。他上书,言我父受妖女蛊惑,犯了种种禁,请天子降罪。天子才三岁儿,朝政乃是高复把持。他下旨,要我父母和家人入都城。父亲上朝,母亲则带着我在□□。不想,宫人将我母亲绑住,全身浇油。”
李恒不下去了。
顾皎心惊,抱住他的胳膊,却感觉他浑身颤抖。
七岁儿,母亲被夺走,又亲眼目睹她被烧死,当真是——
“高复从前朝来,带着我父亲。他举了火把,命我父点火。只他被妖女蛊惑,只要手刃了,便无事。我父亲懦弱,缩在万州几十年,纵被万州王百般折辱也从来忍耐。他下不去手,又无法反抗,只好苦求饶命。高复自然不同意,亲点了火。”李恒低头,摸了摸顾皎柔软的头发,“那火冲天而起,我母亲活生生被烧死,惨叫声直冲寰宇。满朝文武,三公九卿,还有那些满口君子和圣人的士大夫们,恍若未闻。”
顾皎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好紧紧地贴着他,再不愿分开。
李恒冷笑一声,“妖女?不过是她擅百工,重技艺,玩垮了万州王和高复的两个生意。又人生而平等,她一奴婢出生的女子能做到的,天下百姓庶人自然也能做到。如此,人并无高低贵贱之分,所谓士人只不过是生得好——”
这是得罪了整个士族啊。
“郡主是个好女子,但她也是士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一顿,看着顾皎的眼中满是伤痛,“皎皎,我欲天下无士。你跟着我,怕不怕?”
那少年的脆弱和偏执,单纯和热烈,还没有被人世残酷磨练而藏起来的真心,在顾皎面前一览无遗。她听见了自己的心在哀嚎,那是愿意和另一个人同生共死,既欢喜又可怜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