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你喂我
顾皎忍回去的泪水, 硬生生被李恒那四个字又逼出来。她艰难地将他剥光,他虽有心配合,但身体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
大约是之前憋着的一口气和一股劲,在确定她当真无事后, 全泄了。
柳丫儿捧了热水、酒精和白布来, 然即便是她, 刚一接近床铺米许,李恒全身肌肉又紧绷起来。
顾皎只得让她把东西放下, 亲去端了进来。
布巾沾湿拧干,将他全身的血污一点点擦干净,露出各种新旧的伤痕。一条巾子染脏污了, 换另一条,一盆血水端出去, 又端了许多盆进来。直换了三四条巾子,七八盆水, 才稍微像个人样子。
可人越是干净, 顾皎便越难过。
手上长时间握刀的老茧, 因过于用力崩裂的虎口, 冻裂了的脚后跟,还有那些消失了的肌肉。
她垂着头,眼泪不要钱一般的喷涌。
李恒半张着眼睛,安静地看着她, 深刻地看着她, 一眨也不眨。见她哭, 他似想安慰的,手还未抬起,便被顾皎抓住了。
她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与之对视,默默无语。
外面有声响起来,是杨丫儿领着顾青山和几个大夫来。
顾皎连忙将李恒的手放下,柔声道,“延之,我爹找了大夫来。让大夫给你看病好不好?”
李恒微微颔首,顾皎便要起身出去迎客,不料他却反手抓着她的手腕不放。他轻声道,“你就在这儿。”
她忙道,“好的,我不走。”
安抚好他,她略提高一些声音,“柳丫,请我爹和大夫们进来。”
柳丫儿应了一声,开正房的门,将人迎了进来。
顾皎忙牵了衾被,软软地搭在李恒腰间。
顾青山满面雪色,肩膀上还落了许多雪花片;后面跟了三个背着斜跨药箱的大夫,想是匆忙间找来的。有擅调养的,有擅刀伤的,还有擅暗疾的。顾青山冲李恒拱手,将三位大夫一一介绍,便先要那擅长刀伤的去查验伤口。他未料到李恒来得这么急,还带着重伤,便从乡间寻了三个有些名气的老大夫来。这三人懵懂间不知发生了什么,待被车送到庄,见了四面环绕的高头大马和黑甲兵士,吓得掉了半条命。越往里面走,越是有女眷的模样,就越害怕。直到看见床上躺的那人,虽然已经卸掉了可怖的甲胄,但面孔和眼睛里的凶悍却还在。
李恒根本不愿意让陌生人靠近自己,只好顾皎拉了他的手出来让大夫把脉,又将伤口的摸样形容出来,或者简短地问他是什么伤,何时伤的。额头的烫度如何,吃了什么,休息如何,口唇四肢和舌头的模样,以及五脏六腑。
一通折腾,所有人都累。
但是无人抱怨。
三个大夫问闻切完毕后,开了个会商量治疗方案。顾皎本想要去听一下,李恒依然拉着她不放。
顾青山见状,内心颇为唏嘘,只好代劳了。
因屋中人的身份很明显,大夫们不敢像平日治庄人那般潦草马虎,讨论了又讨论。对于外伤的处理明显是没经验的,那么大的口子如何处理,束手无策得很。
顾青山见他们一个个都不敢下定主意,恼恨得不知如何是好。
顾皎安抚好李恒,听着外面隐约的声音,道,“延之,他们不敢治你。”
李恒大约是想笑的。
她道,“你胸口那伤太大了。
“无碍,只伤了皮肉,骨头和內腑都是好的。”
“那也得把两边的皮□□起来,不然会一直流血脓肿。”
发炎也能要人命。
李恒半转头,看着她。
她以为他不懂外伤缝合,便解释道,“针,消毒——”顿了一下道,“就是用酒精泡一下针线,将伤口洗干净,然后像缝衣服那样缝起来。等到肉长好了,再拆线。”
只略想一想,便肉酸得痛,且还不知这些乡下郎中会不会麻醉的草药。
顾皎只知个大概,不晓得现在人的接受程度,有些忐忑道,“要不要试试?总比伤口开着,抹许多不知什么的药粉上去要好。”
她以为得苦口婆心劝许久,没想到他居然点头了。
顾皎,“那你放开我,我出去对他们。”
完,她轻轻摇了摇手。
李恒颇舍不得,道,“你快点回来。”
她对他笑一下,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顾皎出去,三个大夫住口了,顾青山叹气摇头。
她道,“内伤和调养且放在后面,先处理外伤要紧。”
外伤大夫胀红了脸,抖抖索索道,“将军夫人,人,人——”
“你别怕,我且一个法子,你照着做就是了。不管将军好不好,与你无关,如何?”那大夫满面犹豫,又有些心动。
顾青山立刻将三个大夫请出去,不知许了甚条件,回来的时候便都好了。
顾皎便将自己记忆中现代外伤缝合一些步骤了,又去找了些缝衣服的针线来,并剪子。她的东西野谈里倒是听过,但没人实操过,均面色各异,怀疑她对将军有甚仇怨。她仿佛没见一般,硬让柳丫儿把东西搬去外间用沸水烫洗干净,又弄了一大桶酒精来浸泡许久。
因她态度坚定,顾青山见李恒也无意反对的样子,便请那外伤大夫照做。大夫无法,只好去了。
然李恒虽只是半躺着,那气魄也足够摄人。特别是那双蓝眼睛看人的时候,恐惧渗入骨髓。
顾皎见主刀的大夫都恐惧,便晓得肯定没麻醉的药物了。她自告奋勇做了助手,去换了身短,将手至手肘的位置都用酒精洗过,又找了干净的白布将李恒的伤口里外全部用酒精洗一遍。伤口掰开检查,幸他胸肌厚实,没有割断的大血管和神经,里面也没残留的脏污之物。只酒精不心沾着伤口的时候,李恒忍不住哼了一声,将床沿的木头硬掰下来一块。
众人俱惊,只有她笑道,“延之,很快就好了。”
李恒点头,“快些。”
那大夫这才下定决心,告了一声罪,双手执针和钩,开始穿透皮肉。
顾皎是不忍看的,但又不得不看,还得不时给大夫擦汗,避免污染伤口。
一针一针下去,时间过得缓慢又迅速。
外面有细碎的声响,顾青山出去看,却自有丫头或者许星去处理了。只一眼,东院的院墙上,屋顶上,站了四五个黑甲守卫。他心里一哆嗦,又进屋去。
无论如何,只要李恒还活着,他顾家便当真是装上翅膀了。
这般一想,顾青山又多了许多真心。他舒一口气,复又去回廊,声交代柳丫儿,“去后面收拾三间屋子出来,给三位大夫住的。他们日常衣食住行庄子里全管完了,去哪儿都得有人跟着看着,将军一日不好,他们就一日留在庄上做客。”
“等会儿将军的伤处理完,只怕要吃东西。你去通知厨房,熬得烂烂的粥,还有炖得嫩嫩的蛋羹,干净的热水,一应准备好。”
“对了,马上去找煨药的炉子,多些来,摆去洗澡间那处。”
柳丫儿机灵,连声知道。
顾皎全神贯注地盯着大夫下针,从最开始的生疏到后面的熟悉了。
三十六针,丑陋地爬在他的胸口。
大夫最后一针落下结子,她立刻上剪子剪断了线,长舒一口气。
这时候才去看李恒,发现他近乎于麻木地看着她,眼睛里的神采都要涣散了。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延之,可还好?除了痛,可还有甚不舒服?”
李恒摇头,已经没力气话了。
那大夫观察了一下,似乎问题不太大,收拾东西告退。不过,他走出去的时候腿都是飘的,还撞门框上了。
顾皎没功夫关心其它人,赶紧重新给李恒擦洗伤口并消毒,心地不捂住它。
她只求这几日,李恒不要发炎发烧了,否则实在太可怕。古代没有抗生素,伤口脓肿便足够要人命了。她努力地想,到底还有甚东西可以快速消炎,增强体力?
至于他身上的其它伤口和暗伤,都退第二位去了。
“我没事。”李恒见她为难成那样子,用气音道。
顾皎只抿着唇,半晌道,“以后不要这样了。你要是不好了,我该怎么办?”
她眼睛还肿着,鼻子也有些红,看他的时候更有些可怜的样子。
他道,“给我吃点东西就成,两天没吃了,饿得慌。”
顾皎立刻去叫人,柳丫儿果然迅速地端了粥和炖蛋来。
顾青山已安排好三位大夫的住宿,一直守在院子门口呢。这之间已经有许多人找到庄来了,虽被周围肃杀的黑甲吓住了,但许多事还是要处理的。
他便跟了柳丫儿一道进去,对顾皎道,“皎皎,你这几日便在家陪将军。”
顾皎点头,对她而言,这是最重要的事。
“将军回来,外面乱成一团,什么的都有。我需得去安抚一番,免得人捣鬼。至于将军那处——”
许星从后面走进来,“我。别的事,我会看着办。夫人,你叫他好好躺尸便是了。”
话得难听,但情却是真的。
顾皎领他的情,一定会照顾好他。
许星半信半不信的,但想起疯疯癫癫的李恒见着顾皎就正常了,深恨,却也无能为力。
顾皎谢了又谢,这才捧着托盘进去。
李恒是个不老实的,刚把伤缝好,便想撑着坐起来。他那体力也精神也太可怕了,熬了两天,又长途奔袭,还撑着缝合,居然还能折腾?
她忙将托盘放几子上,托着他的后背,塞了两个枕头去。
“你别乱动。”
“你许久没回来。”他略有点埋怨。
顾皎好声好气道,“你突然跑回来,外面不知闹成什么样子呢。爹和许星需得安排那些跟着来的黑甲,还要安抚城里面的许多人。他们要跟我会子话——”
李恒有些厌烦,“跟他们有什么好的?该做什么自去做便是了,还要人教吗?”
这般任性的李恒,倒是第一次见。
她取了床头的温水,先喂他喝一口,才道,“你便是这样什么都不管,自己就跑回来了?”
他喝一口水,润了润唇,再慢慢喝了两口,不想回答这问题。
“魏先生不你,王爷呢?”她放下水杯,又去取粥。
李恒没什么表情,看看粥,再看看勺子,道,“皎皎,喂我。”
顾皎的心,软烂得一塌糊涂,再也捡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