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入套
青州和吴州交界, 绿湖碧波荡漾。
顾璋守着义仓清点从北方来的红薯、薯干、肉干、奶、皮等物资,又要安排那些押粮兵士的食宿。此间完成后, 便得辎重部队将粮米送去中原,联军正囤在万州城外, 踌躇不前。
点得一半, 一艘船从湖上来, 其上一个相熟的徐家子弟大声叫着顾璋的名字。
“甚事?”顾璋收了算盘和账册。
“跟我走!”那徐家的年轻人兴奋道, “咱们都督写了信来,叫你即刻北上, 去万州大营。”
顾璋十分吃惊, 自己只一个无名辈,能得现在这官职, 也是托了先生和土豆的福。勤王乃是大事,能去大营的除了武将外, 均是青州王和袁都督账下的幕僚,大多是士人出身。
“当真?”他问。
徐家子弟连连点头, 从怀中摸出一信来, “你且看信。”
顾璋接了信, 其上果然叫他速去万州大营, 商讨战事。用词十分客气,显得他很重要一般。他有些犹豫, 那徐家子弟却一把将他拽上船, “欢喜得傻了?还呆立着作甚?跟我坐船走吧——”
他待要挣扎, “我屋中的行李杂物——”还未收拾。
“勿需你忧心, 已有下人去处理了。”
一篙下去,船如离弦的箭,射向远方。
船行三日,换陆路,骑马七八日,方才得见万州大城的影子。
城上旌旗万卷,城下营盘连天。
黑漆漆的炮口对准大营,大营和城墙之间的宽广平地上,却有无数密集的弹坑。
顾璋深吸一口气,“那边是大炮?”
徐家子弟点头,“那物端地厉害,将大军挡在此处,怎么也进不了了。”
还待要谈,大营中却冲出一队人来,要看通行的手令。
顾璋将信递过去,那军士看完信后立刻放行,还亲送进去。一行人过营门,下马,穿行在营帐之间。他以为只是见个下级幕僚或者管辎重的官,不想那军士进去后连汇报三次,每次都越往更里面走。待见王旗招展,来往的将领和幕僚越来越多,他心惊,不想那年轻人比他更要惊疑兴奋些。
“难道,是都督要亲见你?”他问。
顾璋摇头,想了好几个可能性,又一一否了。
军士要入王帐通传,便要顾璋在门口等着。他等了片刻,只听得里面一阵叮当声越来越近,最后门被开,一个年轻的将领在里面道,“顾璋?龙口那个顾璋?”
顾璋向来少提龙口,只自己是王允的学生。对方一开口便是龙口,显对他的底细清楚。青州王自河西来,此人必是青州王坐下的将军。他点头,道,“人正是顾璋,不知——”
“来了就好。别客气废话了,赶紧进来。”那人一把拎了他肩膀,拉了进去。
顾璋书生一枚,或者手脚强健,毕竟抵不过常年行军之人。
那徐家子弟想跟着进去,却被出来的兵士给拦了。他略有些遗憾,但也晓得凭自己确实还不太攀得上去,只好陪着笑,要那军士领了去看大炮。
顾璋倒是不必赔笑,只懵逼了而已。王帐高大,深阔近二十米,灯火辉煌,锦衣蕴光。上方坐了一老者,一侧坐了几个幕僚,另一侧则站了好几位甲胄鲜亮的将领。那刚拉他进来之人大大咧咧道,“义父,大哥,顾家的大子来了。”
便听见一女声,“卢士信,没给人好好?”
“甚?浪费时间。赶紧把事儿了才是简单。郡马呢?跑哪儿去了?这事他最着急,怎么关键时候不见人?”
“已叫人去寻了,魏先生那处仿佛来信了。”
顾璋眨了眨眼,见老者身后一副狂野草书,有气吞山河之象;又听得郡马字样,更兼有青州,世子等语。该是青州王,找他来若非为河西,便是为王允先生。这般想明白了,心变逐渐安定下来,显出几分从容。他恭恭敬敬地,先给老者行礼,自报家门。那老者一直盯着他看,见他细微变化,暗暗点头,道,“给顾家少爷上座。”
便有侍卫来搬凳子,放在了幕僚之侧。
卢士信站过来,道,“顾璋?”
顾璋点头,知晓他便是卢士信,也是自家妹夫的结义兄弟。
“你当真是忙人。延之成亲的时候,也没回去。”他道。
顾璋略有几分歉疚,“收到父亲信的时候已是年,再往回赶已来不及。先生又这桩婚事乃是天注定,两个人相配得很,令我就在都城好生等候。”
另有一红衣女子来,“你家先生,是王允先生?”
他躬身道,“回郡主话,正是。”
谈话间,帐子门开,柴文俊急匆匆来,先对青州王和世子行礼。
卢士信招呼道,“这里。咱们郡守夫人的大哥,顾璋,在这里。”
顾璋有几分羞窘,却还是行礼了。
柴文俊来,口喘气,“幸你来了,有些许事,需请你解惑。”
顾璋连不敢,只知无不言而已。
青州王见人来齐整,便道,“正经事,便起来吧。”
帐中原本在的许多人,该走的走,该留的留,须臾便只剩了几个亲近的。七八双眼睛,齐刷刷落在顾璋身上。他努力沉住气,问了一句,“不知是何事?”
柴文俊道,“聊聊你家先生,王允。”
顾璋略有些疑惑,自开年南下后,他留在南方和徐家人一起死磕土豆。后皇帝驾崩,朝政乱成一滩浑水,四面的诸侯起兵勤王,南北方的信自然断了。他和寿伯好几次派人想入都城,将王允和温佳禾接出来,但均未成功。
“这位先生,是何处人,师从哪家哪位,擅的是甚学问。”柴文俊温和道,“你平日如何与他相处,又学了哪些文章?”
顾璋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见郡主朱襄和卢士信均一副笑脸,心中衡量一番,当真便起来。
如何从龙口拜师都城王允,先生日常喜好行路旅游,擅长杂家,对医和卦也略有涉及。他跟了五六年,实在愚钝得很,医和卦通没学会,只略读了一些治学的文章。
提及医,那青州王问,“擅医何种病症?”
仔细一想,居然甚病都治过。师徒在行路中,简单的外伤,头痛发热,伤风咳嗽,脱臼骨折,甚至路遇难产的妇人,王先生都能出手无碍。至于他和徐家的交情,也是因在三川道遇上得了热病的徐家主人,几副药下去当真给治好了。
“如此神医,为何不曾听过他的名姓?”朱襄好奇。
顾璋叹气,“先生性好自由,从不耐烦被拘束。”
青州王和柴文俊对看一眼,不愿被拘束,便没投过主家,没做过门客,自然没着意宣扬过自己的本事。然现今的文人,学得满腹锦纶,总要牧野天下,这般无欲无求倒是少见。
柴文俊便道,“你可有王先生的文章,能否背得几篇来?”
顾璋张口,立时朗诵起一篇不那么刻薄的来。
卢士信听得腻烦,了个哈欠。朱襄却听得极认真,好几处都扬起眉来,对柴文俊点头。一篇背完,柴文俊道,“当真写得好文章,这天下大势在先生笔下,竟清晰如此。”
“大隐隐于世,不想都城里还有这般人才。”青州王起身。
顾璋便问,“先生少有做正经文章,偶得几篇也是酒后戏言,当不得真。只不知先生在都城有何事,劳王爷过问?”
柴文俊这才道,“燕王在都城张贴告示,征召天下能人异士。一为振兴朝政,二为爱妾寻名医。先有许多人揭榜,奈何这些人既无法医治天下,也不能救他爱妾,便都一刀斩了。后无人再敢去揭榜,冷清得很。几个月前,便是这位王先生令一女学生代他揭榜,入了燕王府。”
顾璋面色煞白,再是站不住的。他知先生胆子大,不想居然大成这般模样,竟还带上了温佳禾。
朱襄见他心急,安慰道,“你别着急。王先生实在有本事,不知他用了甚法子,将燕王拖延在都城半年,给咱们宽延了许多时间。现又想办法传出信来——”
信?王先生如何传信?顾璋皱眉,思及和先生游荡时,偶然会遇见一些潜行的武士。先生曾言,那些武士乃是家中人不放心,安排着跟随的。难道,令武士送信出都城了?
顾璋暗暗心惊,对先生更加恭敬起来。然信中所言何物,却不是他这身份能得知的;青州王要不要信信中的内容,未来如何调整大军进攻方向,更不是他可听的。因此,通传了消息后,便有侍卫来,将他引出王帐,自安排去了一个帐中。并再三嘱咐,若无青州王的手令,便在大营中等着罢。他点头称是,自留在营中,又去寻了徐家子弟作伴。两人便讨论为何突然将他拎来,最后只有一个可能性,乃是王先生在高复出做了甚大事,通传了不知甚重要消息。青州王的决策,必须万无一失,因此寻了他这个学生来了解王允。
王帐中,青州王环视几个儿女并幕僚,“如何?顾璋所言可真?魏先生信中所提燕王脑疾,又提及那王允,可信得?”
“我只好奇。”柴文俊拍了怕手,“那王允是如何将信传出守卫森严的燕王府?又如何去了河西?”
卢士信道,“这有甚不好理解?王允是顾青山给顾璋找的老师,自然和顾家亲近,当然先给顾家的女婿写信。”
朱襄笑骂一声,“榆木脑袋。那王允既然身怀绝技,又入了燕王府,得了燕王的信任为他医治头疾,为何不顺势留下来做燕王门客?一个性好自由,并不能解释他的选择。要知延之现在虽是河西郡守,但毕竟不能和燕王抗衡。”
“除非,王允是许家人——”柴文俊道。
许家人一出,帐中安静了。
“魏先生在新近的来信中附上大炮的内里机构图和制造之法。虽托言还未生产,不知是否能将之制出来,但也只要拖到明春,必然有办法。为何先生之前对大炮不了解,现在却又能送图来了?我曾听魏先生言语,他师从许慎。许慎出自鬼谷一脉,常年隐在万州。不知为何,曾入李智门下做了几年门客。”柴文俊提起旧事,“鬼谷擅纵横术,医、算、山、卦,那王允的医便在其中。”
青州王沉吟,“许慎在李智家的几年,阮之的百工之术兴起,甚至有那自行发光照亮之术。着实惊人。”
“高复忌之,将阮之一烧了之,那些百工之术便风流云散了。许家更是沉寂下去,散入民间,再也寻不着了。”
一直隐在旁边的朱世杰这时候才道,“阮之区区一奴婢女子,如何做出得百工机关?只怕是李智夺了许慎的,托在阮之身上,哄她开心罢了。”
朱襄皱眉,不满地看着自家大哥,“大哥,世上女子也有惊才绝艳之辈。”
柴文俊拍拍朱襄的背安抚,冲青州王道,“父王,不管如何,许家曾是延之家门客,对百工之术必然不生疏。若他们顾念旧情,出手助一助延之,也未必不可能。”
青州王便有些恼怒起来,他当年收了魏明和李恒,既是惜才,也是要用李恒。不想这两人面上装得落魄,私下却将许家布置开去,不声不响地摸去了燕王府。如非燕王搬出大炮,联军着实危险,他们只怕还要私下养着许家许久,竟要成大患的意思。青州王既恼,又怕,若李恒捏着大炮和许慎不言语,他这遭只怕必败。
柴文俊见青州王面色不善,便知他已对李恒起了戒心,道,“如此一想,许慎去河西,和魏先生一道将大炮做出来;王允在燕王府,将燕王蛊惑。里应外合,实在难得。魏先生来信明言此事,虽有令联军和燕王鹤蚌相争李恒得利之嫌,但确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