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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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天的祈愿灯如坠落的群星, 连同河灯掀起壮阔的银风雪浪, 晏重灿身躯虚软地虚晃一下,堪堪扶住了栏杆,美景已被他彻底抛至了脑后。

    “你……”他嗫喏开口。

    司决耳根通红, 不敢看他, 应得却是飞快:“嗯。”

    “那我们……”

    “嗯。”

    晏重灿还有些晕乎,接受了互表心意的现实后,惊喜与羞涩便都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十足的好奇:“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沉吟片刻, 道:“院中练剑之时。”

    细细思索,晏重灿恍然想起初见那日,司决在客栈的院中练剑, 扬起的落叶坠下时,他们越过一切对视了一眼。

    合着那么早的时候司决就……?

    司决见他面上的笑越来越得意,也只得失笑,并未多解释。情愫并非由那时而起, 却如一根线般从那时钻进了他的心口, 并一路拉扯到现在,把他沉寂的心牵出来, 照耀在万灯之下,热烈得无从隐藏。

    待他笑够了,司决实在忍不住地问:“你灯上所写,是我?”

    “自然是你,还是……你以为我写的另有他人, 方才向我袒露心声?”

    于是某位清心寡欲的剑修耳朵更红了。

    晏重灿自觉抓住了他的尾巴,嘿嘿笑了一声,往左挪了一步,两人便紧紧站在了一起。

    “公子!”

    一只素白的手搭上了司决的袖子。

    司决转眸看去,却是一位清丽的少女,她慌忙垂头掩去自己的慌张,急切地将一个荷包扔进了他怀里,声如蚊蝇地道:“若,若有意,明夜此地,与公子再会。”

    周边还有几个少年极其艳羡地盯着这一幕,直道这姑娘瞎了眼,待看见司决的脸便又吞回了算搭讪的话,只得心酸地默默围观。

    “……多谢。”

    司决拿起荷包,轻轻巧巧的,上面的针脚也歪歪斜斜,却异常可爱。他只看了一会儿,便将它温柔地放回少女的手中。

    “为何?”她愕然抬首。趁着夏日的放灯节,她才敢偷溜出来寻找如意郎君,好不容易于一众人中窥见了这个英俊的男人,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鼓起勇气上前表白心意,却不曾想就这样轻易的失败了。

    歉意地偏过脸,司决稍稍侧身让她看见一旁的晏重灿,两人站得这样近,其间的亲密着实一目了然。

    晏重灿没料到这出,但反应极快,坦坦荡荡地冲她眨了一下眼:“抱歉。”

    “……原来如此。”她本也没抱多大的希望,见状便毫不留恋地收起自己的信物,撂下一句“你们很般配”就蹦蹦跳跳地跑远了。边上几个少年见有机会了,忙追了上去,渴望着能接到她的荷包。

    目送他们远去,喧嚣重回耳边,晏重灿伸了个懒腰,惬意地趴在桥边,“倒当真希望日日有此时了。”

    司决轻抚他的乌发,顺滑的手感令他不禁捧起一缕轻吻了一口,也算是得偿所愿。

    下了桥,沿途是各色的摊,晏重灿拉着他坐下,先要了两碗豆子粥,用勺送了一勺至口中,立时幸福地眯起了眼:“凡世真好。”

    “喜欢便常出来。”

    “你也是。”晏重灿点头应着,熟练地给他投食“趁热吃,很甜的。”

    司决勉强启唇抿了一口,面上没露出什么神色,却是看着他的眼色俗套道:“你做得更好吃。”

    对此晏重灿直接笑出了声:“不必强行夸我。”

    心情彻底变好,胃口便也好得不得了,桌上很快就满满当当摆了一桌,一副要把桌腿都压折的气势。从丁香馄饨,红豆松糕,桂花江米藕到枣泥荷花酥,光是用吃的就仿佛走遍了天下。

    “待我全部学会,每天做给你吃。”晏重灿咽下一口馄饨,发出豪言壮语。

    司决为他擦去唇边的碎屑,心里暗道,该是由我来学才是——反正做饭也是要用刀,应该和练剑也没什么区别吧?

    这夜他们就像一对寻常人般亲密地闲逛着,原先蓦然表白心迹的紧张很快便因此溶解开来,不知不觉就好似已然在一起很长时间般自然了。

    *

    此后在周边城镇都走了一圈,皆没看见生魂的踪迹,半个月后再去何扬的府中,那倚红偎翠的院子不知何时竟萧瑟得如同秋日,满池莲花尽皆枯萎,比他们上次到的时候还要冷清数倍。

    静客静悄悄地躺在他曾翩然起舞的空房中,身上嫁衣火红,红纱坠下,轻轻覆在他身上。他的面容依旧美得像盛放的芙蓉,只是谁看了都知道,他已经死了。他身边放着一张纸,上面是扇月留下的“愧负知己”,后面接上了他潦草的笔迹,想必是死前匆忙写下的——“平生多作恶,不负他人,只负你”。

    晏重灿试着抱起他,惊觉他轻得只剩一把骨头,脆弱得如一只折下来的花枝。

    后院是扇月的衣冠冢,里面只有一双绣鞋。将他也埋进去,晏重灿定定地看了许久,长叹一声,终是再度掩埋上了。旧坟变作新墓,满院萧瑟,两人采了两束花放在碑前,石碑上只有给扇月的寥寥数字,像是从未有过静客这个人,就连这两束花实际上也是送给扇月的。

    “地府将如何审判他?”晏重灿轻声问。

    司决只是摇了摇头。

    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愿回答。

    晏重灿其实自己也是明白的,扰乱地府,强招生魂,为祸人间,怎么罚都不为过,就是不得超度不得轮回也丝毫不为过。他倒不是为他心软,守龙村之事还历历在目,冤魂在上,怎么也轮不到他给予凶手过多的同情,顶多也只是唏嘘罢了。

    “梓城总是记得他的。”半晌,晏重灿道。

    城中飘舞的红莲灯数不胜数,几乎是梓城才有的景观,曾一睹他风采的人只要看见灯便会记起他,这毋庸置疑。只是记起来的是好话还是坏话,就不得而知了。

    飞舟留给了杜山,他们回宗门的速度较之来时自然慢了许多,但也不敢再多闲逛耽误时间,紧赶慢赶花了三天才堪堪踩着钟之声回到大门前。

    守门人与他们了招呼,大喝一声,推开了那通天的石门。

    最先来迎接他们的果不其然就是杜山。他似乎是天天都来这等着,猛一见到晏重灿和司决,嗷得一声就扑了过来:“师兄,你们总算回来了!”

    “你什么时候回宗的?”晏重灿接住他,紧接着就被司决强行拉到身边,还无情地令杜山隔远一点。

    杜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怂的不得了地真的站远了一点,不敢再动手动脚:“十日前回来的,飞舟已经还给宗主了。”

    “可有好好修炼?”

    少年点头如捣蒜:“有的有的,师兄们日夜督促我,做梦都在背法决呢。”他的语气惨兮兮。

    “听闻过段时间有宗门大比,你须得继续努力。”晏重灿转而想起这件事,怜爱地拍拍他“到时我会去看你的。”

    一提到这件事杜山就一身冷汗,一双腿几乎抖如筛糠:“师,师兄,你们不用参加么?”

    晏重灿扬起一个大大的笑:“金丹以上便不用参加大比了,我近日便会开始突破。”

    刚炼气四层的杜山:“……”

    惹不起,惹不起。

    宗门大比也是修真界自古以来必不可缺的盛事,每五年一届,每次换一个宗门当做大比场地。此次轮到泓玄宗,让一干弟子又是紧张又是期待。几大宗门争第一许多年了,若在自己宗门败了,还不知要被嘲笑到什么时候。

    算算时间,大抵就是二十天之后,时间很紧,好在他与司决运气好的话就只用当观众,只看的话就舒服多了。

    和杜山道别,闲谈着便到了两峰之下,司决无比自然地跟着他并肩而行,那目不斜视的模样仿佛他生来就住在燕飞峰,根本不知自己的峰头为何物。

    “放手!金乌你给我放手!”

    还未走到山顶,便听见了天倪怒火中烧的吼声,自她心智正常后晏重灿还是第一次听见她如此失态。

    再走近一点,便看见她一头乌发乱糟糟的,头顶立着只金灿灿的鸟,胸前趴着一只肥狼崽子。她正在疯狂晃着自己的身子,仿佛被电了一样夸张地抽搐。

    金乌不多时就被她甩了下去,圆润的毛茸茸的身体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紧接着又箭一般蹿出去,死死抱住她的大腿:“嗷嗷嗷嗷呜!”

    “叽叽叽叽!”获月也扇着翅膀在她头顶蹦来跳去,活泼到扇了满地价值连城的金色羽毛,像是日光落下无数金粉,就是天倪美艳的脸上都被迫涂满了金色,已然没了原样。

    晏重灿:“……”

    主人到了,他们也毫无察觉,依旧以不要命的势头缠着天倪。她也好像没看见晏重灿,兀自从丹田发出一声怒吼,一手扯下获月,将它狠狠往外一掷,再跺脚把金乌震下,咬牙切齿地用一张渔网把它网住,直接挂在房檐上。

    金乌骤然被网住,一时愣了下来,一只狼在网里笨拙地扑腾,很快网便缠在了一起,缠到极致又疾速反方向扭开,金乌便坐在其中左右旋转,直转得口吐白沫,“呜呜呜呜”个不停。

    天倪颇为欣慰地看着这幕,呼了口气,把拢到面前的乱发往后一撩,转身便见晏重灿携着司决正瞠目结舌地盯着自己。

    天倪:“……”

    “你听我解释。”

    “叽叽叽叽!”不知何时被扔出去的获月又飞了回来,飞得左摇右晃,几度差点跌下去,丢尽了它们鸟类的脸。

    天倪面色一青,眼疾手快地一把捉住它,然后迅速扔进网里,让它们自相残杀了。

    “它们失心疯了?”晏重灿很是凝重。

    “来话长。”天倪也一言难尽地叹了口气,先让他们进屋,自己喝了口茶,才慢慢来“两日前,吕天尊有喜事,便同着宗主带了数坛好酒上山来痛饮。喝至中途,吕天尊问宗主‘你可知妖兽喝了仙酒会如何?”,宗主道‘自是与常人无异’,吕天尊大笑不止,仰着下巴道‘我曾亲眼目睹一只喝了酒的青蛇妖怪狂舞了两个月,直舞得昏天黑地’。宗主直不信,他们便以一百颗极品灵石赌……“

    晏重灿闻言,也有些一言难尽,瞅了眼还在网里扑腾的两只崽子,突然觉得嗓子很干:“所以他们就给它们喝酒了?”

    天倪揉了揉眉心:“他们原算至荒山随意捉两只未开化的妖兽来试试,谁知金乌听见了,一头栽进了酒坛子里。获月见状不甘人后,也一猛子扎进去了。喝了后,不过一刻钟就成了如今这模样……”

    “辛苦你了……”晏重灿怜爱地给她又倒了杯茶。

    司决被挂在房檐上的崽子吵得头疼,直接甩了个眼刀子过去,长剑出鞘,凛冽的剑气回荡在整个山头,两只崽子霎时间就噤若寒蝉,就连浑身炸起的毛都服服帖帖地顺滑了,乖乖蹲在网里,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与方才唯恐天下不乱的酒疯子判若两兽。

    被折磨了整整两天的天倪:“……”

    她干笑两声,满目悲伤:“原来这……这么简单的吗。”

    晏重灿给她一个“别和他比”的眼神,心软地把两只崽子放出来,就见它们甫一落地,就又摇晃几下,倒在了地上,咕噜噜滚了起来。

    滚着总比闹事好,晏重灿安慰着自己随手下了个禁制,防止它们滚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再也找不到,看它们滚得开心方才安心地坐了回去。

    “天倪娃,那俩蠢东西酒醒没?我徒弟没回来吧?”

    凳子都没坐热,门外就响起熟悉的声音,正是鬼鬼祟祟的吕赓雅。自把宝贝徒弟的宝贝灵宠搞成这样后,他每次回峰就格外心,一听见什么苗头就迅速离开,决不赶徒弟的霉头。

    他等了半晌没听见动静,心下一喜,以为燕飞峰没人,便长出一口气,舒坦地“砰”的一声推开了大门。

    晏重灿皮笑肉不笑:“师尊,酒可好喝?”

    金乌恰在此时滚到了他脚边,一脸蠢相地甩了甩尾巴,鲜红舌头斜伸出来,往他鞋上滴着口水,还眯着眼睛声“嗷嗷”,一副在做美梦的表情。

    吕赓雅背部一寒,回头狂瞄逃生路线,刚要转身就被天倪溜到身后堵住了路,还顺手把门给拴上了。

    “好徒弟,你知道这不怪我吧?”吕赓雅瞪了她一眼,转脸又堆起了讪笑,搓着手凑到桌前。

    “放任幼崽喝酒,就为了百颗灵石。师尊……”

    吕赓雅低头猛咳,眼珠转了转,忙断他的追责,另起话题道:“这先不提,近日为师一直在等你回来。我与万兄上月自天河之滨走了一趟。”

    他再度抬首时,面色便极其严肃,看得晏重灿也不禁认真起来。

    “……你可知你的根骨还有进阶的方法?足以彻底摆脱魂种,并重塑仙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