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满室俱静, 吕赓雅却也不继续下去, 而是先以神识唤了万景清一声。
宗主来得很快,几乎是他刚传完话的下一刻就到了屋内。而后端坐下来,环视一圈, 最后盯住了晏重灿, 似是在问他需不需要清场。
身边坐着紧邻自己的司决,脚下贴着两只的,门口的天倪虎视眈眈,晏重灿会心一笑:“无妨, 他们都是我的家人。”
万景清狐疑地看了眼自己的徒弟,挑挑眉:“这个也是?”
司决瞥他一眼,他立马毫无尊严地正襟危坐:“既如此, 我们就从头来。你可知自己的身上的玄妙?”
“玄妙……?可是我开灵智之事?”
“非是这个。”万景清摇首道“虽世间万物皆有灵,然我们都知什么是死物。活物可成妖成仙,而死物……譬如玉,若要成活, 需要什么你可知道?”
晏重灿一顿, 也有些茫然起来,一直以来他都自己是因为在虚界的温养才得以修炼, 现在仔细想一想,果然就不得而知了。
吕赓雅笑了笑,抚摸着茶杯和蔼道:“不若,我们先回忆一下,你所听过的玉石等死物成仙的故事?”
“这……”晏重灿沉默地思索了片刻, 倒是真想到了几个“传一位圣僧每夜跪坐而对的烛台,于他圆寂之日随他成仙,并跟随至天庭为他照明,就是成仙路上的万古长夜也被它照得通透,所有奸邪在它的火光下无所遁形。又传凡间一伙盗墓贼,曾在古墓中挖出一个巴掌大的酒壶,刚出土便在日光下化作人形,当场斩杀了所有盗墓人,从此成了守墓之灵,庇护所有仁义之士的墓穴,同样位列仙班。还有剑圣之剑,原只是具有剑灵,在两人切磋修道之间剑灵终于超脱了剑身,成了个活生生的人,剑法还更胜剑圣一筹,最后因护万千百姓而不幸身陨,魂魄被菩萨收去,成了掌管世间器灵的大仙。”
吕赓雅颔首:“烛台是承受了圣僧的功德,它的魂灵为天道所赐予。酒壶长眠地下陪伴主人,而其墓主是千古难逢的英雄,酒壶以死物之躯阴差阳错接纳了他的残魂,做出护主之事,方被上天感念。至于那剑灵,更是靠自己直接动了神明——所以你看见了,他们的生命皆来之不易,非是日月精华可以塑成,而是大多由天道或神明赐予。”
“您是……”
这时万景清插嘴道:“天河之滨被发现是万年之前,那时它尚还是一片汪洋。经过漫长的查证,我们才知它原来是天河流淌而下方才积聚而成的。然天河也有枯竭之时,于是天界抛弃了它,散去了迷雾,才得以让我们见到这般盛景。人间仙气稀薄,又没了自天上来的河水汇聚,汪洋逐渐缩,最终成了如今这条算不得多宽的河道与万顷河岸。鸿麟自岸上捡起了你,倘若我们排除是有闲人自那扔了块玉,那么……“
“我是被从天上冲下来的?”晏重灿不可置信。
“可以这么。”吕赓雅照旧笑着,缓解了他一丝紧张“也是近几年天河之滨的仙气才终于耗尽,众修士不论修为都能去得。我与宗主走遍了天河之滨,岸边除了沙石什么东西都没有,能捡的在被发现之时便早已捡走了。其实在你入我门下之后,我便一直在想,仅靠鸿麟之力如何能使你怀有魂魄。此次与万兄走了这一遭,却是顿悟了,非是因天材地宝与长久的温养,而是你本就有魂魄,只是恰巧寄居在玉上而已。”
晏重灿满脸茫然。
“天河自天上来,积聚在人间,神仙们以迷雾封锁,待到不会引起大乱时才让其现世。封锁期间,仙气浓郁,兼之天河的滋润,从天地初开至如今的无数年间,仙气入体凝为生灵这等事,着实是顺理成章。”
司决听到此处却是明白了:“仙气化灵,在被散去之前进入玉中,留存下最后一部分。”
“不错。”万景清含笑点头“你不是由功德而来,也不是动了神明,而是直接由万物的源头化来。你的魂魄承受过天地的转化,是纵横古今也不为过,此则为造化。造化之奇正是如此。”
“那为何我是在虚……鸿麟手下才有了意识?”
“生命是生命,灵智自是要有别有机缘。他们不是给了你生命,只是用灵力或天材地宝唤醒了你的意识,让你自行修炼完善了神魂罢了。”
晏重灿这才恍然点头,一时还不太接受得了,倒不是怀疑他们,而是太玄乎了……
前因完,才轮到正题,吕赓雅轻咳一声唤回他的神智,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所以你不是由仙玉生的魂,即便你与它融为一体,并借玉化了肉身,但它实际上是无法一直承受你的,反而会限制你的修为。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结丹,再去夜魄狱山走一趟。”
他们本来也是要去的,晏重灿这下反应总算快了起来:“为何?难不成我的修为与天倪有关?”
“正是。”吕赓雅欣然道“我已经听了,她有惊雷天鹰的血脉,恰巧能助你一臂之力。你同她去获得传承,并借她之力,在惊雷天火的淬炼下,你的身体与魂魄会一同达到最佳状态,虽比不上仙气的温养,但寻常的修炼方法又决计无法使你突破身体的桎梏,也是没办法的为今之计了。”
司决嗓子一紧,手不自觉地抓紧了,“不行……”
“决……”万景清压低声音。
“不,”司决面色竟罕见地发白,看上去很不好“不能淬炼。”
“那是他的事,该由他做决定。”万景清拍拍他的肩,是还有要事,便急匆匆走了,走前还给了晏重灿一个眼神,大概是要他好好安慰他。
在场的其他人也觉得自己多余,便也都走了,天倪一手抄起一个崽子急步出了屋子,马上宽阔的房间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晏重灿蹲下身,握着他的手,仰头看着他,“怎么了?”
“重灿……”司决与他贴着额头,颤着眼睫道“不能淬炼。”
“很疼?”晏重灿只是温柔地笑着,声音很轻,奇异地抚平了他起伏不定的心绪。
听到“疼”字,他身体轻微一抖,默默垂下头。他总是坚强高大得像座山,如此垂首的脆弱模样,便愈加令人震动。
晏重灿想起他以前的,他已淬成天道极魂,也就是他早在年幼之时就承受过淬炼。到底是要痛苦到什么地步,才会令他现到如今还如鲠在喉,惧怕不已?
不知道该些什么,他便只是这样陪着他,沉默蔓延着,许久,司决才终于开了口。
顾玉书效忠癫狂徒后,受癫狂徒所托,为他的儿子炼造魂魄,势必要炼心君对司决束手无策,这样才能一展他报复炼心君的宏图。十余年前的顾玉书名声虽大,手段也残忍,这身本事更是独一无二,但还算不得完美,现下有了个现成的试验品,自是欣然应允。癫狂徒对司决不算有多珍视,但好歹是自己的儿子,考虑到自己寿命有限,便还是嘱咐了顾玉书尽量别伤到他的性命,并让他们建立了血誓。若顾玉书杀他,便会受到反噬。所以顾玉书只敢派人去偷袭,决计不敢亲自动手。
然而伤不到性命,却生不如死。
“先把魂魄抽出体外。”
他轻声道。
不是自己神游体外,更不是施展分魂术,而是实实在在的,被别人生生抽出体外,再加以炼狱也不及的手段,像炼造器物一样对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幼童。
“每三日一次。”
“生非生,死非死。”
这是任何人也无法想象的痛苦。
触动天怒的罪人下了地狱也不用遭受的痛苦。
所以他才会对顾玉书“司决已死过无数次了。”
仅仅一个“死”字又岂能描述他苦痛的万分之一呢。
就是顾玉书在那时也不觉得自己会成功,非天道不可控的极魂,光是想想便是奇迹。
日复一日的一成不变的折磨,司决麻木地在疼痛中开始学习他的手法,终于也偷师到了一部分,而这一部分正好足够他自保。
晏重灿听得眼眶发红,他甚至觉得癫狂徒何德何能,竟能生出司决这样的儿子,竟能仅以这般幼龄便能学会接受痛苦控制仇恨。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紧紧抱着司决,仿佛遭受了如此折磨的是自己“不用再了。”
司决面上无甚表情,眼里却流露着深藏的隐忍的祈求,“别去。”
他深吸一口气,依旧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想逃避。如果真的很疼,就当我陪你走过这一遭,这样的痛苦至少也让我试一回。让你一个人受苦,太不公平了。”
闻言司决扯起唇角,苦笑一声,“什么傻话。”
“如果想再往前一步,想以后的路平坦无阻,就必须淬炼,我只有义无反顾。”晏重灿敛目了一句,扬起的笑却美好得像在什么旁的事“师兄,我不想每次都是你挡在我面前,就是我……也是想保护你的啊。不仅是你,还有我的家人,我也想让你们安心站在我身后,看我为你们斩除危险。”
“更想与你一样强大,这样我们才能并肩而战。”
“总是让你一个人冲到最前面,你会难过的。”
司决一怔,对这番话竟完全不知些什么,反驳“会难过”?反驳“保护”?
眼前的人并不是他的所有物,更不是一个羸弱的少年,他刻苦而聪慧,坚定而善良,他没有任何理由阻挡他的路。
“可是……”
他张了张口,依旧不出话。
晏重灿了然地在他颤抖的眼皮上亲了一口:“无论如何,我有你呀。”
良久,男人才同着他释然一笑,“我会陪着你。”
再痛苦,总归是陪着一同痛的,思及至此,便也不足为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