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叶钊只看了波落落卡的演出,就冒雨回到宾馆。他舟车劳顿,简单收拾后,原想休息,可实在睡不着,索性出门寻吃食。
街区附近的店家早早烊,他转角再转角,准备返回时,忽然听见青年时代喜欢的乐队的歌,接着看见尚在营业的烤肉店外,聚了一堆青年男女,气氛不甚和睦。
行道树遮去大半的光,叶钊仍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位个子高挑的女孩——或者现在该称之为女人。她还是过去那般,行径果敢,竟将口香糖贴在别人脸上。
听了令人不悦的字眼,叶钊径直走过去,紧紧握住章达蒙的手腕。
是否时空真的能重叠?李琊恍然觉得回到了重庆,回到了那个冬天。十八梯长长的台阶上,叶钊也是这样出现。
在李琊愣神之际,章达蒙挣脱开叶钊的钳制,怒目而视,“谁啊你?”
叶钊轻轻推开他,挑眉道:“滚。”
章达蒙趔趄一步,来回量眼前几人,了然地笑笑,“李山茶,了不起啊,满大街都是睡过的男人,什么果儿,干脆——”
叶钊蹙眉,呵笑一声,“果儿?那也是尖尖儿果儿。”[10]
不光是李琊,他们这边所有人都怔住了,惊诧不已。
阿司匹林其他两人见状,自知势单力薄,劝着、揽着章达蒙回店里。他心有不甘,丢下一句,“有种告儿我姐夫!”
庞景汶低叹了声“哇”,“五哥有这么个舅子,倒了八辈子霉。”
李琊垂眸,这才出声:“我们走。”又想起似地问,“结账了吗?”
唐季飞“嗯”了一声,摸出车钥匙来,“我们在车上等你。”
李琊不语,同他们往车停的方向走去,身后有人唤她也不予理会。
叶钊一步跨上去,扣住她的肩膀。
久违的触碰,李琊脊背僵直,转过身去,满不在乎地量他,“你谁啊?”
叶钊收回手,一时不知该讲什么,生硬地:“对不起。”
李琊挑眉笑笑,“出手相助,我该谢谢,怎么您还跟我道歉。”
两人离得如此近,他却觉得好陌生,她似乎真的只是人们言论中那位冷然又夺目的女主唱。
他平静地:“李琊。”
她心头的火气还未熄灭,此时一点即燃,悉数朝他撒去,“我日你妈有病是不是!混账!老子是李山茶,不是什么李琊……操!哈批!”末了,好久没讲的方言都冒了出来。
叶钊看她急得跺脚的模样,不知何故,竟弯起了唇角。
李琊推搡他,“笑屁,你给我滚!滚啊!”
他立在原地,任她拍,终是感觉到疼了,握住她的手,“少点儿粗话行不行?”
她费劲撇开他的手,怒目而视道:“要你管,我就一街头杂皮怎么了——”
话音未落,他一把将她拥入怀。
李琊全然愣住了,两秒之久的停顿才想起推开他。
上帝造人多么不公平,女人与男人比力气,远没有胜算。
她推不开他,便掐他的腰,掐他的背。
叶钊一声不吭,下巴摩挲着她额角的发丝,叹息般地:“和我好好话,之后再生气,可以吗?”
“午夜电台主持”悦耳的嗓音分毫不落灌进耳朵里,震得她胸腔发疼。
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很轻很轻地:“叶钊。”
他将她抱得更紧,“嗯。”
“叶钊。”
“我在。”
李琊抬头
去看,他皮肤干燥,下巴的胡茬没有修理,眼里有血丝,很是疲惫。她再不出指责的话,双手在他背后交叠,片刻又松开,退了一步离开他的怀抱。
不舍得似的,他的指腹从她手背划过。她顿了顿,摸摸索索掏出裤兜里的烟盒,故作轻松地:“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
叶钊笑笑,拿出新买的火机为她点烟,接着也为自己点燃一支。
火苗在他们之间亮起,如烂俗里的隐喻。
李琊衔着过滤嘴,齿间轻轻一咬,爆珠破开,鼻尖先嗅到橘子味,随着吸气,这香甜味道在口腔、喉咙、肺里都溢满。
那又怎样呢?在混沌里长大的女人,在这世间品尝到第一种味道不是母乳的腥甜,而是生活的苦味,此后尝再多甜,都解不开,也盖不掉。
光从烤肉店玻璃门上的红色印刷字体的窟窿里闯来,映照着湿润的路面,烟雾在他们指缝间升腾,又消散。
李琊掸了掸烟灰,“看了么?”
叶钊吸着烟,含糊地应了一声。
“什么时候走?”
“不走了。”
李琊诧异地抬眸,“不开玩笑,正儿八经的。”
“不好吗?”叶钊抬手抹去她眼角的黑的渣滓。
她朝后浅浅一仰,也抹了抹眼角,搓着指腹:“这睫毛膏不防水。”
大概,不会有人知道,弄花她眼妆的到底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叶钊察觉到了她的抗拒,吸了一口烟,:“不化妆也好看。”讲完自己也觉得好笑。
李琊果然嗤笑了一声,“大概每个男人这辈子都过这话。”
“我……”他,“来晚了。所以道歉。”
她垂眸看手指,“噢。”再度抬头,“没有吧。来做什么?”
“谈再版的事情。”
李琊忽然觉得奇怪,试探地问:“你爸呢?”
叶钊顿了顿,:“走了。前几天。”
听到确切的回答,她还是愣了片刻,“……抱歉。”
“没事。”
“你住哪儿?”
“附近。”
“宾馆?”
“嗯。”
李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去我那儿吧。”
叶钊全然跟不上她跳跃的思维,抬眉道:“不用。”
等在路边的车响起喇叭声,她挥手示意“稍等”,对面前的人:“随你。那我走了。”
他只是还没准备好见她,哪知偶然遇上了。他点了点头,“我忙完这些事,就去找你。”
李琊轻笑一声,“唉哟,您日理万机。忙你的好了,找不找我都无所谓。”罢利落转身,迅速上了车。
叶钊掐灭烟,在路边站了许久才往回走。
*
车在红绿灯前停下,李琊坐在最后一排,手无意识地敲座椅。
若是以前,她定会立即下车,不,根本不会上车。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这儿,决计要死缠烂。然而,时间无情流逝的同时,她也学会了躲进壳里,不肯再撞得粉身碎骨。
原本异常沉默的氛围,由季超一句“又下雨了”破。
李琊看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线里,红的蓝绿的光糅合,如电影里时常出现的空镜头。
戏里的男女久别重逢是怎样的呢?
定然是热烈拥吻,然后在散发着霉味儿的旅馆房间,无休止地做到天亮。
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
笑,轻呵出声。
顾襄回头看她,出声;“山茶,我去你那儿吧。”
李琊玩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庞景汶接话:“让妞儿陪陪你。”
李琊有些不耐烦地:“了不要就不要!”
“你……”
“放心,死不了。”
李琊初来北京那一年,精神状况很糟糕,每天烟量一包半,还开始酗酒。季超托家里的关系,定期给她拿来安眠药。没人想到,她会在醉酒的情况下连吞三片药,还好邻居找她借设备,才有救护车赶来。
自那以后,每个人都很警惕李琊的情绪,季超不再给她安眠药,顾襄也时常去她那儿过夜。
如今波落落卡有名气,她为了乐队考虑,减少烟量,不再酗酒,看上去状态还算稳定。
可今天又不同,叶钊这两字的分量,恐怕比波落落卡还要重,他们都担心她又做什么蠢事。
李琊放缓语气,朝驾驶座上的人:“哥,我去你那儿睡。”
唐季飞听见这声称呼,险些将油门踩到底,平静一会儿才道:“行。”
*
北京哪儿哪儿都昂贵,除了感情。
唐季飞租住在北京现代音乐附近的居民楼里,三十平米的方寸之地,客厅即卧室,过道即厨房,浴室里一台马桶就占据了所有位置。却是比李琊住的地方环境好很多。
开聊胜于无的防盗门,唐季飞:“不用拖鞋,进来吧。”
李琊也没算拖鞋,嫌弃地推了推他的肩头,“把你藏的酒拿出来。”
唐季飞将钥匙串放在玄关,笑笑:“我你怎么要来我这儿。”
“就你会迁就我啰。”
“李山茶——”
话未完,女人慵懒的声音响起,“飞飞?”
这儿没有床,只有一张床垫,铺在墙边。女人支起身来,被单落下去,春光悄然而现。
李琊移开视线,轻声趣道:“又换了?可以啊你,净是大蜜。”[11]
唐季飞没接话,朝女人走去,以哄人的温柔语调解释情况。
女人套上男士体恤,同李琊了个招呼。
这儿也没有沙发,李琊随意坐在茶几旁,对她晃了晃手指以示回应,“没扰你吧?”
“没。”女人拢了拢头发,起身,“百闻不如一见。”
“怎么,唐季飞总我坏话?”
女人笑着:“他会讲你坏话?”
唐季飞去厨房取了一瓶朗姆酒,又在电视柜下面拣了一叠纸杯,走来:“将就将就。”
李琊一边倒酒,一边:“懒的你,杯子都不愿意洗。”
女人:“现在这样儿还是收拾过的,男人就那德行儿。”
李琊垂眸,“也不全是。”
三人分饮,一瓶酒很快见底。
李琊撑着额头,自己也不知道在呢喃些什么。
铃声响起,唐季飞结束与女人绵长的吻,含着醉意:“喂,山茶,你电话。”
李琊看也没看来电显示,直接挂断,方才清醒了些。她揉了揉额角,站起来:“我走了。”
唐季飞:“这么晚了……我送你?”
“算了。”
唐季飞执意要送,却也拗不过她,最后只得:“到了给我一声。”
李琊应“好”,独自离开这个不属于她的空间。
沿途有裹着箱纸而眠的大爷,
有骑单车的青年,有讨论着游戏的闹哄哄的孩们,却没有她需要的身影。
李琊觉着自己有点儿作,见不到叶钊时,就算写没有回音的信,也要凸显存在感;终于将人盼来,却又玩心理战,非得端着不可。
能怨谁?全怪那个混蛋,将她耍得团团转。
李琊愈想愈闷气,闯进二十四时便利店,买了一最廉价的罐装啤酒,坐在窗前的用餐区大口饮用。
电话铃声再次作响,她拧眉接听,不等对方话,气势汹汹地大骂一通。
电话那头的人呼了一口气,淡然地:“你到底哪儿学的这些话?”
李琊拭去唇角溢出的酒,反复看了好几次屏幕上的号码,惊疑不定地:“叶钊?”
对方听出她语调里的不寻常,沉声:“喝醉了?”
她吃吃地笑起来,“那又怎么样,你管我吗?”
叶钊颇有些无奈,“李琊。”
“我跟你讲,女人喝醉了好危险的,捡尸知道吧?你们怎么能造这么多词儿来贬低——”
“在哪儿?”
“不知道,我不知道叶钊。你听我,叶钊,你回答我。”
“嗯?”
“你想我吗?”
良久,她听见细微的电流声,还有他的呼吸,“想,想得快疯了。”
作者有话要: [10]尖果儿:北京方言,指长相漂亮的女孩。非特定语境下,不含“果肉皮”(groupie)的意思。
[11]大蜜:北京方言,指长相出众、身材高挑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