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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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乐节现场, 人们纵情Pogo[21], 挥舞旗帜, 彩色浓烟弥漫。

    舞台上的女主唱屈膝踩在音响上, 单手握着麦克风动情歌唱, 乌黑长发摆随姿势飘扬。

    这里是放肆的游乐场,是青年们魂牵梦绕的限定圣地。

    呼喊声中,波落落卡离场。

    灯光闪烁, 的士行驶在路上。

    李琊挤在后排中间,了好长一个哈欠, “终于回来了,还是北京舒服。”

    副驾驶座里的季超回头:“我,有人来应聘吗?这样下去我们不累死。”

    李琊摊手, “我到处都了,胡万饼、傅川……所有认识的人,你以为乐队经纪人那么好找,不是有憧憬的孩,谁要干这一行。”

    顾襄:“是啊, 我不是负责周边文化衫么,跑了好几次工厂才知道这么复杂, 不知道飞飞怎么坚持下来的。”

    李琊轻轻叹气, 转而换了愉悦的语调:“去我家吃饭吗?”

    其余人纷纷道:“不去。”

    李琊不解地:“怎么你们了,上次吃坏肚子不能怪我啊。”

    庞景汶晙了她一眼,“不是……腻得慌。”

    李琊哂笑一声,“看不惯?你们也正儿八经谈恋爱啊。”

    的士停泊, 李琊从后备箱里拿出两个琴盒,背着抱着往前走。

    着高领衫的男人快步走来,帮忙拎起一个。

    李琊空出一只手挽着他,眉眼弯弯,“有宵夜吗?”

    叶钊笑着答:“大闸蟹行不行?”

    李琊很是满意地点头,又道:“让他们来吃饭,各个都不来,没口福!”

    叶钊笑笑,“几场音乐节下来都累了。”

    “确实是赶场,原来没觉得这么累,现在要自己联系什么的……”

    “休息一阵儿?”

    “也不见你休息,我不要。”

    开公寓的门,李琊大喊一声“我回来啦”直直朝沙发扑过去。

    叶钊无奈地摇头,将琴盒放在地板上,“你歇会儿,我做宵夜。”

    李琊闻言立即起身,“我要偷师!”

    叶钊觉得好笑,挑眉看了她一眼,却也没什么。

    李琊随他来到厨房,看着他直接将规规矩矩捆好的大闸蟹放入蒸笼,“啊”了一声,“这么简单啊。”

    “不然?”

    “我还以为你要玩什么花样。”

    “这个季节的大闸蟹清蒸最好。”

    叶钊挽起袖子,露出前臂结实的肌肉线条,还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李琊沉默了会儿,:“去做个纹身?”

    叶钊抬起手臂瞧了瞧,“无所谓,不过跟你做一样的也不错。”

    *

    刺青店玄关处立了一座日本武士盔甲,待客的沙发座椅对面有一排黑色矮柜,上面放置着三柄武-士-刀,地上散落几尊泰国佛首石像,着实是故弄玄虚的装潢。

    老板熟络地同来人招呼,“你们都要做?”

    李琊看了看旁人,又扫视身后三人一眼,笑着点头。

    原本在聚餐时随口提起叶钊要纹身的事情,哪知庞景汶也要做,结果最后波落落卡所有人都来了。这是顾襄的提议,李琊起初笑她幼稚,意料之外的其余人觉得很好,于是转念一想又答应了。

    几位纹身师同他们商量好图案与位置,印好图案,推着工具栏去准备材料。像是来到

    按摩店那般,他们并排坐在椅子上,悠闲得很。

    先是将图案转印在肌肤上,等候几分钟,这就正式开始了。

    纹身师戴了一次性塑胶手套,一手拿着镶入半径单排直针的电纹身机,一手按着客人搭在架子上的手臂,俯下身来。

    纹身师踩下踏板,手里的“笔”发出嗡鸣,叶钊忽地皱起眉头。

    李琊见状,无情地笑起来,“怎么跟受罚似的,我跟你,一点儿都不痛。”

    话音刚落,沾了墨的针刺入皮肤表层。

    叶钊下颌线绷紧,维持镇定道:“嗯,还好。”

    李琊也就笑了那么一会儿,等自己也开始时,紧紧握住了手里的外套。

    不疼自然是假的,但远没有想象中疼。

    叶钊只是觉得,她挨了的一刀,他也得挨,她受了的痛,他也要受。要矫情,那就是好了。

    针尖接连刺入皮肤,神经发来的反馈投射在心里。

    在座的每一位都是。叶钊前臂的黑色勾线山茶有了轮廓,顾襄大腿、季超手指、李琊心口的“Pororoca”将要完成,还有躺在机械椅上的庞景汶。

    除了脖颈后侧的“Pororoca”,他还要在胯骨上方的腹侧部位做“The Long Goodbye”。

    曾经玩似地画过的一次性刺青,他要真真正正的刻在身体上,那令人感到撕裂一样的、开膛破肚般的、最疼痛的位置上。

    漫长的告别——与无疾而终的喜欢告别,与食髓知味的初夜告别,与处子之心告别。

    结束之后已是深夜,他们走出胡同,有新刺青的位置都被透明薄膜裹起来了,路灯的反光照上去并不清明。

    公寓就在附近,在等候的士的地方送走其他人,叶钊左手牵着李琊的右手,慢悠悠散步回去。

    烊了的店留着门口的灯箱,暗红的光照耀二人的背影,穿过透明薄膜也要映清楚。

    右臂上放的红色山茶与左臂下方黑色山茶隔着手肘的距离,它们疯长、蔓延,要融在一起,缠紧。

    *

    假日过后,波落落卡歇息下来。李琊是闲不住的人,恰好叶钊有饭局要参加,她不愿意独自闷在家中,逛了vintage店,又去了虹膜。

    老板难得在店里,李琊见了玩笑道:“稀奇。”

    胡万饼故作神秘地递给她一张名片,“我帮你们放出招人消息,你猜怎么着?”

    “又是厂牌?我们不是因为不想跟阿司匹林做同事才……”李琊不着经意地看向名片,惊诧地骂了一声“日”。

    名片上写着“Sony Music”,是索尼唱片中国区的工作人员留下的。

    胡万饼扬眉道:“怎么样?只是唱片代理,没有经纪约。”

    *

    没过多久,波落落卡签约索尼唱片的消息传开,还有叶钊首部文学评论集出版的新闻登上报纸分版头条。当然,讨论着乐队新单曲,猜测着作家扉页的题词,人们最关心的还是玛雅预言。

    “末日就末日啰,我们要去日本啦!”

    饭厅里,五人的玻璃杯碰在一起,庆祝波落落卡首次海外演出。

    丰盛的晚餐出自男主人之手,此刻他正笑意盈盈地看着旁人,“也祝贺你。”

    李琊飞快在他脸颊落下一个吻,起哄声四起,她充耳不闻,摇头晃脑地:“你去吗?结束之后可以去京都泡温泉。”

    叶钊摇头浅笑,“我很想去,但是那天有讲座。”

    “我就知道。叶老师现在是名人,

    大才子,疏远了。”

    “淡了?”

    “淡了。”

    叶钊压低眉头,脸愈凑愈近,半是威胁半是玩笑。

    季超咳嗽了一声,“真不想来你们家吃饭。”

    顾襄故作不满地:“就是,成天演偶像剧。”

    庞景汶笑:“什么纯情偶像剧,他们要演也是动作片儿。”

    李琊作势要去他,“跟谁学的,讲黄段子心黄牙齿。”

    庞景汶耸了耸肩,“可能是吧,不过你知道黄牙其实是健康的表现吗?”

    顾襄“诶”了一声,“真的?”

    于是又笑闹着讨论起冷知识来,可越反而越有颜色,从人类到动物,什么公猫的性-器官是倒钩状,海豚是唯一为了享受性快感而非繁殖才交-配的动物,诸如此类。

    李琊呷了一口酒,含着醉意:“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顾襄笑骂,“所以才有这样一个你。”

    “骂我奇葩啊,你知道奇葩是褒义词吗?”

    “我不就是夸奖你么。”

    送走客人,李琊环着叶钊的腰,拉着他往沙发倒去,吃吃地笑,“我是奇葩?”

    叶钊轻轻摩挲她的锁骨,略有些沙哑的嗓音:“是,你是妹妹崽。”

    &nbsp网址:光羞赫地熄灭。

    *

    “I love Osaka!”(我爱大阪)

    “I love Fukuoka!”(我爱福冈)

    “I love Kyoto!”(我爱京都)

    日本作为Live House发祥地,有着浓郁的音乐氛围。多数场馆内禁止吃食,禁止拍摄,甚至禁止再次入场。这是为了让观众完全享受音乐。

    因而波落落卡得到了很好的反馈,完全沉浸在演出里。他们喊出的爱完全真心实意,为了表达感谢,在东京作最后一场演出时,还将部分歌词改作了日文。

    街上圣诞气氛浓郁,无论是银座还是下北沢,无论是高级餐厅还是手作店,纷纷有与恋人相关的特别品目。

    至于宗教节日为什么能过成情人节,得问最初想到这个点子的精明商人了。

    庞景汶举着手持DV,镜头对准前方的穿着特别的女人们。

    李琊完全不受三宅一生褶皱面料长裙的限制,拉着顾襄东奔西跑,瞧一瞧乐器行的珍品,听一听唱片店的CD,什么古着店、面包坊、咖啡厅更是逛了一间又一间。

    顾襄踩着木屐亦步亦趋,不断提醒,“走慢点。”

    季超体格健壮,却也跟不上速度,手里满满一摞购物袋几度要甩在地上。他愁眉苦脸地:“大哥,大哥们,我们该去机场了。”

    影像记录独属于乐队的时光,戛然而止。

    他们扬起头,摊开掌心,低叹道:“下雪了。”

    *

    对岸那边,台灯照亮方寸之隅,电脑旁摆着酒杯、烟灰缸,搁在边沿的烟升起一缕灰烟。

    手机铃声响起,敲键盘的声音停下来。

    “喂?”叶钊接起电话,靠到椅背上,神情柔和极了。

    电话那边的人急切又喜悦,“东京下雪啦!”

    窗外萧索的夜,好似有细细雪花洒落。

    他笑起来,“嗯,上飞机了吗?”

    “在去机场的路上,季超啰嗦死了,生怕航班延误。”

    “你啊,玩起来就不晓得姓什么了。”

    “我知道呀

    ,姓李名山茶,李姐。”

    叶钊顿了顿,轻声:“叶太太。”

    电话那边沉默片刻,而后咒骂起来,又道:“爬开些!你的巧克力没了!”

    “给我买了巧克力?”

    “是啊,百分百纯黑巧克力,手工制作。”

    “噢,你自己不喜欢黑巧,就拿来整我。”

    “不要算了。”

    “要,只要是你给我的,都是最甜的。”

    “恶心!”

    想象出对方咬牙切齿的样子,叶钊低低地笑了几声,“我教你,这叫肉麻,不是恶心。”

    “不赢你,不跟你掰扯……”接着忙音传来。

    视线从窗外收回,看见桌角的俄语书写的文件,他敛起了笑意。

    *

    窗帘完全拉拢的房间分不出昏,李琊撑着额角坐起来,浑身散架了似地无力。

    她当然记得凌喝了多少酒,又被折腾了多久。

    心里顿时起了愉悦的怒火,她套上棉衣,赤脚走了出去。

    厨房里的人听见响动,探出头来,“我正准备叫你,吐司好了。”

    李琊眯了眯眼睛,“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累?”

    叶钊挑了挑眉,未置一词便进去了。

    过了会儿,他端着杯碟走来饭厅,在一端坐下,示意她也坐下。

    李琊不甚在乎地落座,剥开巧克力包装,撕下半片吐司,将其卷起来一口塞进嘴里。

    叶钊喝了一口牛奶,平静地问:“想去俄罗斯吗?”

    李琊抬眸,略不解地:“你也看了那篇乘坐K3列车去俄罗斯的游记?”

    叶钊一愣,“什么?”

    “比巴卜前一阵儿去俄罗斯玩了,写了一篇游记,非要让我给你看看,你没看?”

    叶钊想起来是有这回事,那篇稿子在他的邮箱里,还是未读状态。他:“你想坐火车去也可以。”

    “我没要去啊……”李琊忽然停顿,皱眉,“你到底要什么?”

    “还记得那个大使馆的老先生吗?”

    “怎么不记得,在国宾馆吃的饭,他中文得顶好。”

    “他找到你母亲了。”

    这个不太口语化的称呼显得很是郑重。

    李琊心口一跳,垂眸:“然后呢?”

    “她在莫斯科。”

    “她……过得好吗?”

    叶钊讲述起这位女人的境况来。

    女人出生于莫斯科一个家教严厉的中产家庭,父亲是牙医,母亲是戏剧学院的声乐教师,有两位哥哥,一位姐姐。作为女儿,她相当叛逆,隐瞒家人独自到北京留学,为了生活费成为俱乐部的招待模特,也结识了热爱摇滚的男人。

    他们过得很放纵,或者迷失在都市边缘。女人遣返回国,强制戒毒。五年后同母亲的学生,一位剧作家结了婚,育有一儿一女。

    听完,李琊“噢”了一声,“比预想的好。”

    叶钊观察她的表情,:“你……外公外婆还健在,他们希望与你见面,也尊重你的意愿。”

    “她呢,想见我吗?”

    “嗯,她之前不知道你还活着。”

    李琊抬起头来直视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如果,我是如果她知道我其实活着,会找我吗?”

    “我没有与他们直接交流,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你想的话,可以亲自问她。”

    “实话……我怕。”

    “没关系,我们有很多考虑的时间,甚至去了又不想见的话,可以当做单纯的旅行。”

    百分百黑巧克力的苦味充斥整个口腔。

    是啊,要让所有的苦都化作甜。

    李琊深吸一口气,“去。”

    *

    K3国际列车,由北京发往莫斯科,全程七千六百九十二公里,贯穿欧亚大陆,途径中国、蒙古国、俄罗斯三国,是世上里程最长的旅客列车之一。

    五天五夜,让人有足够的时间来犹豫。

    除了必要的衣物与食物,李琊只背了一把吉他,那把父亲留下的吉他。叶钊的背包还藏着礼物——波落落卡的唱片。

    火车站人潮涌动,拥抱、吻别,动人而温情的戏慕永远在上演。

    乐队成员悉数到场,不知是谁做作地:“记得回来!”

    “当然!”李琊大笑起来,同他们挥别。

    冷风吹来月台,将将暗下来的天空见不着月亮。

    隆隆的声音远远传来,绿皮火车驶来。

    不知怎的,李琊全身都热了起来,心里好似有万马奔腾。叶钊感受到她手心薄薄的汗,握得更紧了些。

    他们乘上列车,踏上旅程,像从没跌倒过一样去寻找、去追逐、去爱。

    穿越广袤的蒙古草原、郁郁葱葱的森林、月色下的贝加尔湖畔,车窗定格每一寸风景。

    灰蓝的眸望着那湖泊,西伯利亚的眼睛望着西伯利亚的眼睛。

    李琊倚着窗棂,轻唱道:“就在某一天,你忽然出现,你清澈而神秘,在那贝加尔湖畔……”

    叶钊心中一动,抬眸看过去。

    视线交错。

    有谁:“你知道吗?”

    有谁答:“我知道,你爱我。我也是,我爱你。”

    谁手里的书掉在地上,谁的水杯翻到。

    谁吻了谁。

    谁穿过了谁荒芜的青春,谁陪伴了谁漫长的余生。

    他、她,或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