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茴娘回到薰德堂的时候,讲堂内的学生已经少了大半。茴娘知道,那些书院内重点培养的学生必然是又被不同的教授先生给叫走了,留在薰德堂内的都是像她这样,既不急着准备童生试、也不着急准备乡试、会试的普通学生,甚至有些是刚从蒙学过来的,四书五经都还没有学全背熟。
当然,这部分学生书院也不会怠慢了,等下自然另有老师过来带着他们学习。
茴娘看了看四周,表哥秦嘉琋自然是已经去后院书斋里上灶了,别的人她都不甚熟悉,要藏着自己女孩的身份,那“契机”——也还尚未露出半点端倪。只好老老实实地在桌子上铺了宣纸,对着一本《孟子》抄写起来。
其实在上辈子,若茴娘有什么突出的一技之长,也就只能是书法了。就连这书法,她早先在表舅家的时候写得也是稀松平常,只能勉强得到“规整”两个字,还是后来上京之后,在姐妹们的对比下发现自己读书不成、绣花不成——没有一项拿得出手,古琴围棋画画更是完全不会,才选了书法这一项下了苦功夫练出来的。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到她出家之前,一手簪花楷,就连她亲爹见了都不禁夸她“颇得了几分卫夫人的意思”。
不过,现在自己既然定主意要在这书院内女扮男装,就不好再露出一手很女气的字了。她之前暗暗努力了一年,才又新学了一手柳体字,虽然现在写出来的字看起来还是有些四不像,但是起码没有那样“女气”了。
茴娘以前抄书,很少抄经史典籍,更不用抄写四书了。此时从“孟子见梁惠王”开始抄起,抄写了一会儿,渐渐也不觉得四书有多么枯燥了——当然,和那些游记话本比,也并没有什么趣味。
“师兄。”平心静气地抄写了半张纸,忽然耳边又传来了不久之前才听过的声音。茴娘手一抖,险些就将墨落到了两字之间——那样的话,这张可就写废了。
茴娘稳住手,将笔架到一旁的笔山上,这才抬头看向王彦,“王公子有何事?”
王彦的视线在薰德堂中一扫,尤其落到某个空着的位置上的时候,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师兄,我有些问题想要像嘉琋师兄询问,刚刚看他还坐在这里,现在人却不见了。”他略停顿了一下,更谦逊了几分,“敢问师兄,我该往何处去寻嘉琋师兄呢?”
原来是为了问自己大表哥的去向。
不过,王彦一个初来乍到的新学生,能有什么问题一定要问表哥呢?就算真的有学术上的疑问,书院里这么多教授先生,随便哪一个,似乎都比现在的表哥看起来更适合授业解惑。也只有自己,因为早就知道表哥几年之后能高中状元——可是那也是几年之后的事了,现在的表哥或许确实有天赋学问也好,却也到不了能教导同学的地步。
毕竟,表哥高中状元是六、七年以后的事了。
茴娘又有些走神,直到听到一声带着些许不满的轻咳,才被拉回了思绪。“嘉琋堂兄怕是不知被哪个教授叫到后面书斋里去了,他明年要下场参加乡试,最近正好是练习写时文的时候,王公子若是有什么要紧的问题,不如去后堂寻个先生问吧。咱们崇实书院里的先生,无论哪一个,学问都是顶好的。”
听秦嘉琋明年要准备下场参加乡试考举人功名,王彦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许复杂,茴娘看得分明,却分析不出这复杂中究竟夹杂了些什么。然而无论是因为什么,她此时心里都蓦地升起了几分警惕:这王公子身份贵重,却忽然出现在秦家村里,一来就住进表舅家里,抢了表弟嘉玳的屋子不,今天还一直盯着表哥看,听表哥要考举人之后反应也与常人不同……
是了,茴娘现在才模糊地想起来,早课上大家都在摇头晃脑地跟着先生吟诵的时候,这位王公子不仅不开口,还时不时地向远处张望。而他视线所及的方向,可不就是表哥秦嘉琋的位置?
可是,这王彦又为什么这么介意嘉琋表哥的事呢?
难不成是为了参加乡试的名额?或是中举之后的名次?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未免也太“未雨绸缪”了吧?别对此时的人们来,乡试尚是明年的事,今年就中举的名次这事还太早,就算自己上辈子已经经历过一回,也只隐约记得表哥这科只中了普通的举人功名,不是什么“解元”啊。
茴娘一边忖度王彦的心思,一边等待他的后话。不想王彦倒是没再问下去了,只默默地回过身子,盯着窗外的树叶出起神来。茴娘有心再观察王彦几眼,却又听到了书僮那尖着嗓子的假咳声,一时心底又升起了一股熟悉感。
盯着桌子默默纠结了一会儿,却又回想思忖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茴娘索性不再为难自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继续提笔写起了大字,渐渐也就把这两件颇费思量的事忘在了脑后。
***
王彦在这秦家村里呆了不到两天,就觉得自己似乎来得有些早了——事实上,他当初选择进入崇实书院,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想要提前认识未来的年轻状元郎,秦嘉琋。
可是,现在秦嘉琋连举人功名都还没有,自己这样巴巴地赶过来结识他,是不是稍微有些早了呢?如果,等他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时候,或是日后对自己结实他的动机起疑的时候,会不会反而逆反起来,把事情搞得更糟?
毕竟——在他残留的那些关于上一世的记忆中,这位未来的状元郎,他的破坏力还是颇为不的。虽然最后还是输给了自家兄长的权势,但是……当时也真的给兄长带来了不的麻烦不是吗?
他的手指轻轻敲着桌案,咸阳城的知府显然已经和崇实书院的院长透过了自己的底,所以自己到了这里之后,书院的人才会给了自己诸多“破例”和便利。难道,他们就不疑惑,以自己的出身,为什么要来他们这边读书吗?
当然,他已经早早就找好了借口——这借口倒不为别的,只为了敷衍过家里主事的长辈罢了。还有,就是可以暂时避开家里那位兄长,不至于让他在一心崭露锋芒的时候记恨上自己……好吧,就算只达到了最后一点目的,那这个决定就也不算失败了。虽然能一箭三雕那是更好……
“主子,用饭了。”
不等王彦理顺自己的思绪,康健就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一边走,还一边感叹:“这秦院长自己家里的饭菜闻起来就是香一些,刚刚从书院出来的时候,我去看了一眼给学生们发的饭菜,哎哟哟,真不知道他们怎么吃得下去……”
“有什么好吃不下去的。”王彦淡淡地睨了康健一眼,不过也没有苛责的意思。他想若是换了上辈子的自己,在现在的这个年纪看到那样的饭菜,恐怕也会觉得难以下咽吧。但是后来,更艰难的日子都经历过了,再见到这些,虽然不至于矫情地出什么“与山珍海味并无不同”的话来,却也不至于过分嫌弃了。
当然,他毕竟还是个世俗之人,不好吃的饭菜——能不吃,也还是不吃的好。
“今儿中午吃什么?”王彦又起精神,带着几分好奇地问康健。他动了动鼻子,隐约闻到了一股子羊肉的味道,带着些木炭的香气。
康健忙把食盒放到王彦面前的桌子上,开盖子一样一样把里面的饭菜往外拿。“有烤羊肉,蘑菇鸡丁,还有一碟子凉拌黄瓜条。”两荤一素,荤菜比素菜还要多,恐怕也是因为现在才刚开春不就,西北青菜难得的缘故。
当然,更关键的还是秦家自己做出来的饭菜看起来比起书院供给的要精细干净多了。
摆放好了三样荤素菜,康健又开了食盒下层,下层摆放着两一大三只白瓷碗,却是两碗白米饭和一大碗鸡汤。
王彦轻轻“啧”了一声,竟然还特意预备了米饭给他们,想来,秦孟章十有□□,是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或许还告诉了他的妻子,至于其他人……他回想了一下秦家三个辈面对他时的表现:有客套有疏远,或许还带着几分不满,但是唯独没有敬畏。
那就是还不知道了!
“主子,您快吃吧,这羊肉凉了可就不好吃了。”康健摆好碗筷,一抬头却看到自家主子竟然在愣神,不由得开口提醒。
“好。”王彦思绪被扰,也不生气,他也确实有些饿了,拿起筷子先夹了一筷子羊肉放入口中细嚼。秦家的羊肉确实做得有些独到之处,不膻,还另有一股独特的香气。
王彦身份贵重,家里规矩也严,但是只有他和康健两个人的时候,却并不讲究食不言。康健身为仆从,自有自己的规矩要守——王彦在桌上用饭的时候,他是没有跟着一起上桌的道理的,只能站在一旁服侍布菜。至于现在,简简单单的三道荤素菜,也没有什么用得上他的地方,于是就站在一旁,些闲话给主子解闷。
“主子,你秦院长家的那位堂少爷奇不奇怪?能忍得了书院里的那些大锅饭,却一定要去个没人用的……”康健话了一半才意识到自家主子正在用饭,可不好出“厕室”这两个字来。他心翼翼地觑了一眼主子的神色,见他似乎已经猜到了自己未出口的那两个字,并没有嫌弃自己,就紧跟着加了一句,“这矫情的也太不是地方了。”
王彦吃饭加菜的动作一顿,似笑非笑地抬头睨了康健一眼,“什么堂少爷?那是位姑娘家,当然不能和那么多大男人同用一个……”到这里,他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手中的碗筷,纠结了一下,还是云淡风轻地吐出了那两个字:“厕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