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下午放学回来,除了王彦这个初来乍到的外来户带着书僮康健直接回了外院的西厢外,其余三个辈都先结伴去内院给邹氏请安——其实是请安,其实也不会很严苛,更像是“放学回家过来和家中长辈一声招呼”。而且秦家院子不大,尤其茴娘又住在内院,她放学回来表舅母也不会听不到动静,不过去声招呼,倒像是不懂礼数似的。
没了不熟悉的人,表兄妹三人相视一笑,互相之间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轻松。其中表现得最明显的当属年纪最的秦嘉玳,就差直接欢呼着往内院跑了,还是秦嘉琋老成一些,适时轻拍了幼弟的后背一下,提醒他客人就在西厢房内,不能显露出无礼来。
三人还未走过穿堂,就看到帮工张婶提着一个篮子从内院走了过来,见到他们先笑弯了一双眼,“少爷们上学回来了,太太现在不在家呢,去村子里串门去了。”
邹氏虽然也是书香门第出身,也一心想把亲女儿培养成贞静的闺秀,但是她在嫁人之后,自忖出嫁从夫——既然已经嫁到了村子里,就要守村子里的习惯,不能太格格不入了。所以嫁人之后就抛了之前在闺中时的做派,除了理家务之外,时不时也带着兜帽面纱往村子里的几户亲戚家里串串门,联络一下情谊。
昨日丈夫早上让她去给族里一位在准备童生试的学生家里送果蔬,她就记在心上很当做一回事。只是昨天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出门,丈夫就又让书院里的人过来送了消息,是书院里来了一位身份贵重的新学生,让她等在家里准备招待客人。
虽这位学生的身份到底多么“尊贵”直到晚上她才从丈夫的话语里猜出几分端倪,但是当时听了也不敢怠慢,连忙收拾准备起来,又顾及着女儿,亲自去了前院堂屋坐镇。这一忙就连着忙到了今天,发拿贵客用过了午饭,这才抽出空来,也不带仆妇,自己拎着一篮子果蔬去亲戚家串门去了。
村子里的人家没有那么多讲究,但是既然邹氏不在家,秦嘉琋和秦嘉玳兄弟两个就没有了进内院的理由,两人只好转头回去东厢休息,留下茴娘自己一个人回了内院。茴娘现在既然男扮女装在书院上学,那原本老实做姑娘时的功课就被放下了,她又不考科举,书院的先生们也不会布置功课给她,这半下午地回房之后就清闲得有些无聊。
她坐在床边,拿着一副针线活绣了几针——有了上辈子的积累,虽然她依旧不在针线一道上擅长,但是重生之后,比起一般人家的十岁姑娘的手艺,已然强上了许多。现在每天坚持做一点针线,也只是为了不使女红手艺生疏,让自己上辈子那几年的努力白费罢了。
只是这样一个人坐着绣花,周围又安静,就不自觉地回想起了那几件让自己很是疑惑的事。特别是——自己为什么会对那个书僮产生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呢?而且还不只一次——从昨天到今天,这种熟悉的感觉已经出现两次了。
难道自己上辈子就见过他?
可是,什么样的下人能给自己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分明无论和自己上辈子的娘家和婆家都没有关系,却让自己重生之后还能隐约记得……
还有他的那位“主子”,到底是什么身份,又为什么要到崇实书院来读书?
这些思绪纷纷杂杂,又总是一股脑地涌上茴娘的心头,让她想要静下心来只细细思索一样都不行。又想了一会儿这些烦心事,茴娘也有些厌烦了,索性琢磨起别的能发时间的消遣来。
茴娘听了听院内的动静,静悄悄的似乎邹氏还没有回来,就把针线放到一边,出了东厢房,轻快地去对面西厢找表妹珊娘话。
信步走到西厢,现在天气渐热,厢房的外间的门扉白日里是向来是敞开的,只在门内挂着一道夹布帘子,挡住外面的风和土。茴娘掀开帘子进去,先往珊娘的卧房方向看了一眼,不想珊娘此时却没有坐在里间绣花,而是在另一边的窗户下写大字呢。听到外间门口处的动静,她扭头一看,就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嘻嘻笑着叫茴娘过去,“表姐,我在这边屋里呢。”
茴娘这才看到表妹,笑着走过去,先去看珊娘桌子上的字,“你在抄什么?”
“娘最近让我抄《笠翁对韵》呢。”珊酿一边,一边往旁边挪了一点地方,好让茴娘能和她一起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好在姐妹两人都年纪尚幼,身材也苗条,同坐一张椅子也并不觉得拥挤。
邹氏既然一心想把女儿教养成闺秀,除了女红之外,在学问上自然也不能差了。虽然珊娘不曾跟着兄弟们一起接受文人父亲的亲自教导,但是邹氏也出身书香大族,不多负才名,起码女四书还是能熟读背诵的,教女儿识字、甚至一些浅显些的文章都不成问题。其实不珊娘,前世茴娘直到十三岁上京之前,都一直跟在表舅母身边接受她的教养,她和珊娘一样,都是五岁开始学习执笔,七岁之后正式开始习字,从《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开始抄写。珊娘今年九岁,一手正楷已经写得方方正正——虽然尚看不出什么体来,但是村子里的姑娘,能写出这一手字已然难得。
茴娘细细看了两眼珊娘刚刚写好的纸,却是已经抄写到了“十四寒”:“诛倭剑,进贤冠。画栋对雕栏。双垂白玉箸,九转紫金丹。”
珊娘见茴娘正在看自己的字,想到表姐在书法上的天分,不由得有几分害羞,“姐,不要看我写的字了,咱们两个话吧。”
“难道现在不是在话?”茴娘笑着点了点珊娘的鼻子,“我这是看你写得好呢。我今儿也写了一天的字,真是不想再写了,不然咱们两个倒是可以凑在一起抄书。”
“原本我就算写完这一张纸就不再写了的。”珊娘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写完这张纸,今天的功课就算做完啦。等下天色暗了,就不好再读书写字了。”
天色暗下之后,无论是读书写字、还是绣花做针线活儿,都很伤眼睛。秦孟章家虽然不缺用度,但是灯油蜡烛等物还是尽量供给外院的男人们用,至于内院的女眷,也只有邹氏偶尔在晚上计算家中用度的时候会多点几根蜡烛。剩下的两个姑娘,秦孟章和邹氏既不算培养出两位名驰天下的才女,也不靠着姑娘们的针线活贴补家用,更舍不得她们到了晚上还要辛苦,所以每到太阳落山之后,反而是家里的两个女孩子最为悠闲,晚饭后陪着家中长辈闲聊一会儿,再凑在一起笑笑、或是玩玩游戏,就可以洗漱休息了。
姐妹两个闲聊了几句,今天茴娘却是再也找不出什么“趣事”来讲给珊娘听了,于是就回房拿了自己的针线活过来,和珊娘凑在一起,姐妹两个对着做起了针线。
直到黄昏时分邹氏才串完门回家,回到内院看到女儿和侄女儿凑在一起做针线,不由得欣慰一笑,又少不得进屋提醒她们两个,“太阳快落山了,等下就收了针线吧,眼睛坏了可不值得。”
“是。”茴娘和珊娘忙起身答应。
邹氏又是满意地一笑,转身回了主屋。
***
这边茴娘好不容易抛开了那些烦人的疑惑,却不知道让她疑惑的那一主一仆也正在谈论她。
王彦正翘着腿歪在炕上,身后倚着被子,手中拿着一本《中庸》,百无聊赖地翻着。康健坐在炕下的杌子上,时不时用眼睛瞄一眼正在看书的主子,又径自纠结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主子,您就告诉我吧,您是怎么看出来那位堂少爷是个姑娘的?”
原来中午王彦只告诉了康健茴娘是女子,却没有详自己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或者,茴娘到底在哪里露出了破绽,只让康健自己去想。
可是康健想了将近半日——甚至下午在书院里还仔细观察了半天,除了觉得那位堂少爷确实生的很秀气之外,半点他是女子的端倪都没看出来。而且,他也看得出那位堂少爷年纪尚,也就十岁左右,这个年纪的男孩儿也多有秀气柔弱的,不一定就真的是个姑娘家了。
王彦看了康健一眼,到底年纪,眉眼间浸着淡淡的得色,“其实我昨天就看出来了……”他把书放在一边,坐直了身子,细数了几条茴娘露出破绽的地方,包括昨天下午他们兄弟三人放学回来给邹氏请安的时候,乍然见到他的时候茴娘那下意识往秦嘉琋身后躲闪的动作,也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而且。”他又提醒书僮,“你就没有发现,他和秦院长的那两个亲生儿子不同,是住在内院的?”
“啊?”康健瞠目结舌地应了一声,只这幅反应,就让王彦晓得:这位深得自己信任的侍从,是真的没有发现他的这些可疑之处了。
他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忠心是有,但是眼力终究是差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