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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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岁那年, 郁子肖第一次入宫。

    在国子监, 他远远就看到那个比他略高些的少年, 不同于其他脸上带着朝气, 一起偷懒玩耍的子弟, 那个少年总是早早就到了学堂,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书,时常也会对着他们笑。

    郁绍告诉他, 那个人叫太子。

    其他同窗总觉得太子身份尊贵,却还是平易近人, 温文尔雅,是个好想与的人。可是郁子肖看着那人,总是觉得那温和的笑容里还藏有一层道不明的东西, 顺着地面爬上他的脊柱,让人背脊发凉。

    那是他初到宫里,便表露出恣意张扬的个性来,先生的问题,其他人中规中矩地听先生解答, 只有他总能站起来,口齿伶俐地跟先生对上几句, 稚言稚语竟也有几分道理。

    先生:孺子可教, 将来必成大器。

    他在宫里待着的时候,也时常听到有人这么。

    后来有一日,他一个人躲在御花园偷闲,身边突然覆下一片阴影, 他抬头一看,就见一人站在他身旁。那人手中拿着一盒点心,友善地对他笑着,正是太子。

    这人是何时来的,不声不响,也不话。

    原以为只有他会偷闲,没想到那个总是早早到学堂,总是一丝不苟的太子也会偷闲。

    郁子肖莫名生出一丝心安理得,对这人的印象也好了起来。

    太子把手里的盒子递过来:“这是御膳房里做的软糖。”

    郁子肖接过去了,那糖酸甜软绵,他还没吃过宫里的糖,心想果然是极好吃的,便忍不住多吃了几个。

    他问:“太子怎么也偷偷跑出来?”

    太子轻轻笑了一下,似有些勉强,有些无奈。他告诉郁子肖,他也不喜欢读书,只是身为太子,不能不勤奋,不能不刻苦好学,稍有差池就会招来非议,少不了皇上一顿批评。

    郁子肖看着他,心中默叹,这太子也太难当了,哪像他,逃几堂课,纵然被郁绍知道了,也不会他什么。

    那天他跟太子着话,太子笑吟吟地看着他,时不时点点头,后来……

    后来他回到府中,便腹中绞痛,浑身冒虚汗,神志不清,昏迷不醒。

    醒来时,郁绍已上了沙场,之后,再也没回来过。

    他一瞬间便明白了,太子递给他的糖,竟是有毒的。

    只是爹爹,怎么会……

    闵宜夫人扣着他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记住,藏巧于拙,不露圭角,为娘不求你功成名就,只要你安稳,守住你父亲留下来的功业!你听清了吗!”

    他木然地点头,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娘流泪。

    再长了几岁,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郁家的独子被皇家的人下了毒,皇上早就忌惮郁绍,出了此时更是怀疑郁绍会生反心,下令让他到西境驱逐匈奴,同行的还有太子的娘舅阎周。

    后来他父亲战死沙场,只留下了身后功名,那阎周,被封为了西境的封疆大吏。

    是他接了太子递过来的糖,是他害死了爹爹。

    为什么太子要对他下毒……

    为什么他幼时不能懂得收敛锋芒……

    是他错了,错了……

    过往一幕幕不断在他脑中回现,从四面八方敲击着他的神经。

    “为什么……我错了……”

    姜柔守在床前,看他昏睡中脸色变得苍白,口中不停呢喃着这几句话,一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伸到他额头,轻轻抚平他紧锁的眉头。

    脑中一片混乱,缠着他,将他拖入泥潭,任由他挣扎,也只能越陷越深,唯有一丝清明,将那个声音带到了他耳边。

    他很想睁开眼看看声音的主人。

    “郁子肖,听得到我吗……”

    “姜柔……”

    床上的人眼睫微动,抓紧了她的手。

    姜柔感受到他的动作,几乎喜极而泣:“我在,郁子肖,你睁眼看看我。”

    床上的人似是听到了她的话,缓缓睁开了眼,片刻回神之后,怔怔地看着她。

    姜柔的眼睛一圈都红红的,往日那双漂亮干净的眼睛也布满了红血丝。

    “你……”他刚张开嘴,眼前的人突然扑倒在他怀中,轻轻颤抖着。

    半晌,他听着细微的啜泣声,才明白过来,他的夫人,是在哭。

    郁子肖费力地抬起手,有些僵硬地抚上姜柔的背,轻轻摩挲着。

    “怎么了?”一开口,他才发觉自己喉咙里像卡着一块炭,灼烧得难受。

    姜柔只是趴着,摇了摇头。

    直到郁子肖感觉前襟都湿透了,姜柔才抬起头来,眼睛红肿。

    郁子肖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你这样哭,我还以为我死了……”

    话刚脱口,姜柔眼神一慌,连忙把手伸过去堵住了他的嘴。

    郁子肖看着她这副神情,再也生不出嬉笑的心思了。

    “你已经昏迷八天了,一直高烧不退,他们如果再这样下去,很可能……”姜柔声音也有些哑,还止不住嗓子里细细的抽泣着,一双泛红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我……我很怕你会挺不过来,所以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的话?”

    郁子肖轻轻点了点头,握着姜柔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我好着呢。”

    姜柔感受到他胸口虚弱的心跳声,不放心地松开了手,又探了探他的额头。

    “还有些烫。”姜柔收回手,“你饿不饿,这些天你吃什么吐什么,我只能给你喂一些米汤,我瞧着你都瘦了许多,腕子上的骨头突出来了。”

    郁子肖一动不动地看着姜柔,突然发现他醒来后,姜柔似乎……话多了一些。

    姜柔一边着,一边将手中的碗递到他嘴边:“喝点水吧,你这些天昏睡着,一直在梦呓,嗓子都烧哑了。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也不知道你现在吃不吃得下去……”

    着着,她突然哽咽了,将所有的话都止在了喉咙里。

    她难过地看着郁子肖:“为什么总是受伤呢?侯爷过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为什么还要一个人只身涉陷?”

    “我的人生是如你所,真的很无趣,所以我只有这么一点盼头,就希望你活着,如果你出了事,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郁子肖看着姜柔,竟有些不知所措,张口想些什么,却是终究没能出来。

    姜柔也没等他的回应,完这些扭过头抹了把眼睛,起身道:“我去做些吃的,等我回来。”

    郁子肖看着姜柔离去的背影,恍然间,似乎在飘摇中寻到了一丝慰藉。

    他从长到现在,未曾有一刻敢失了戒备,暗处有双眼睛盯着他,纵然他再心,也落了那么多的伤,又怎敢放下心去像常人一样生活?

    他早已变成了这样的人,怀疑身边的一切,谁都不肯信,从未像现在一般,整个人毫无防备地躺在这里,将身心都交付于姜柔,接受她给他的一切。

    因此也格外贪恋这样的时刻。

    他甚至想,如果姜柔真的会伤害他,那就把命给她罢了。

    姜柔回来得很快,端着一碗粥和两碟菜,在床上支了桌放好,俯身扶着郁子肖坐起来。

    郁子肖生起病来,整个人都变得软绵绵的,不仅是身上无力,神色也倦怠了许多,此时就显得十分依赖姜柔。

    姜柔怕烫着他,就用汤勺舀了粥,吹凉了再递到他嘴边,紧张担忧地看着他,唯恐他又吐了出来。

    郁子肖被她喂着吃饭,静静注视着姜柔。只想着,就像现在这样一直躺在这里,由她照料着,什么都不去想,该有多好。

    只是不能。

    他开口:“你那日……怎会在这里?”

    姜柔轻轻用指尖划去了他下巴上粘的一粒米,声道:“那天你出去后,我总是心不静。我一闭上眼,就看到你浑身是血的样子。”

    “盼晴那日出去买东西,回来时告诉我府外有些人,神色鬼祟,像是再沿着宅子寻找什么。我心里慌得很,觉得什么都不对劲,就换了丫鬟的衣服跑了出来。”

    姜柔垂眸:“我很担心你,又不知道怎么办,就到这观里找了云公子,请求他帮我找到你。”

    “那晚他带着你回来的时候,我看着你的样子……我很害怕。”

    郁子肖心中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这些天,外面发生了什么?”

    姜柔欲言又止,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这时候告诉他,犹豫了片刻,才终于开口:“郁府,被包围了。”

    “太子将驿站的事禀报给皇上,然后,以你拦截驿站信件为由,要来郁府搜查。”

    看着郁子肖神色突变,姜柔又宽慰他道:“但是母亲坐镇府中,他们还不至于乱来。”

    郁子肖听了,神色没有一点松动,只盯着她道:“不止于此,对不对?”

    拦截驿站的信,皇上至多当他是凭着地位胡作非为,如今竟然能劳师动众将郁府监视起来。

    御状还在他这里,太子不会提及阎周的事引起皇上怀疑,那么——太子,是如何跟皇上的?

    姜柔低头不语,郁子肖抓住了她的手,声音有些颤抖:“实话,我的罪名是什么?”

    姜柔抬起头注视着他,她从未看到过郁子肖这样落魄的样子,曾经那人的成竹于胸,志在必得,此刻全都不见了。姜柔被他抓着手,只能感受到他手掌细微的颤抖。

    郁子肖,他在害怕。

    “你……”她回握着他的手,鼓起勇气,看着他的眼睛,“留守驿站的人被太子活捉了回去,指认你那日去驿站拦截了给皇上的御状。”

    “舅舅他……出事了,他到修泰去,利用官职之便私收重税。银票,已经在徐家搜出来了,修泰的知府也指认了是被他胁迫。”

    姜柔到这里,声音也颤抖起来,紧紧握着他的手,“太子,那封信件,本是修泰的知府写给皇上的御状,告的正是舅舅,而你为了包庇舅舅,去拦截了那封信。”

    郁子肖听了,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出来,他突然缩起身子,剧烈地咳了起来。

    “侯爷!”

    姜柔去扶他,就见郁子肖嘴角有鲜血流了下来,手上沾染了许多。

    郁子肖只觉得腹腔中的血都在向外呕,像积了一口郁气,被压抑在身体里,这些血将出口堵得严严实实,只恨不得将这血全都吐出,才顺得了那口气。

    原来这一切,早就是萧承文安排好的。

    他早该想到,萧承文即便看重莫中何,也不该让他看到所有的事情,而自己也在得知阎周有问题后,就当机立断下了决定,才会在驿站被萧承文堵了个正着。

    私拦御状,包庇罪臣。

    这是欺君之罪,况且他还有与徐若宏窜通之嫌。

    “郁家,徐家……”郁子肖沉默半晌,竟痴狂地笑了起来,“萧承文这次,是真的要置我于死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