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媳妇儿:[先分开冷静一下,我出个外景,离开一段日子。]
这边一开机,就看到许睿发来的微信。
像以前一样,去哪,和谁,走多久,一概没提。
许睿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微博有多少绯闻,参朗也懒得再问了,得到的答案永远都是两个字:假的。
想听的并不仅仅是这两个字。
参朗嘴角一勾,不由嗓眼发苦,随手将手机扔进木柜抽屉,在躺椅上裹紧了睡袋,歪着头,目光放远,盯着墙角出神。
杂货铺的柜台上,一只橘猫跃下,踱步,伸爪,扒拉着墙角的铁皮盒——
那是一个生了锈的、圆圆扁扁的月饼盒,里头正燃着一盘熏香。
一圈一圈,九曲十八弯。
弯的可真狠。
烟雾缭绕中,一截香灰折断,残烬裹着红火,掉进铁盒里。
橘猫皮了一会,肉垫不心踩在灰火上,“喵呜”一声窜到青年的身上。
参朗接住胖猫,懒懒地翻个身,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揉弄着猫爪,忽然无声地笑了——
这些年自己一直疼爱的恋人,开始与自己渐行渐远。
如果不这么回过头来总结一下,还真不敢置信二人的关系会发展成这样。
报了今晚有雪,但现在仍是晴天。
初冬午后,阳光正当好,第一场雪还没融化。
桃花里三道街,斜对面有一所学,是这家老式杂货铺的主要收入来源。
这个时间,孩子们还没放课,铺门前的单行道上行人稀少,雪路上光影微动,耳边清静,只有风声,静得人困猫乏,只想盹。
早醒时,连了几个喷嚏,亲子运动会上出了汗,又吹了冷风,他有点感冒,快一个星期也不见好。
参朗仰躺着,迎着光,抬手压住额头,不多久,两眼一瞌,也不知睡着了没。
*
这是一家经营了三十年的老式杂货铺。
市郊桃花里,一座年代久远的二层独栋屋,楼上住人外加仓库,楼下大约三百多平米作为商铺用。杂货铺内外破得不像样,采光也不足,就是个蝇头利勉强糊口的买卖。
柴米油盐酱醋茶,日杂零食爆米花。
满眼都是时光留下的斑驳痕迹。
外婆也走了之后,自己只剩下了外公,已经没什么亲戚了。
正赶上大学刚毕业,就业困难,参朗二话不就回来接手了杂货铺,遵循外婆的遗愿,不租不兑不转行,只是简单整理了下,又翻新了招牌,歇了个头七,照常营业。
很快的,桃花里的老街坊们就都得了信儿——老太太过世之后,老爷子一个人肯定精力不够,大家都以为杂货铺要关张大吉了,上门兑店的商人踏破了门槛,谁成想,老两口的那个读大学的外孙回来了。
和桃花里的同龄人一样,参朗所有的童年回忆,都在这家卖汽水点心的老铺子里了。
外公的烟杆子。
外婆的热汤面。
还有妈妈在夕阳里的笑脸。
第一场大雪过后,接连几日放了晴,夕阳霞光洒在桃花里的单行道上,对面学校的铃声一响,孩子们放了学,迫不及待地往杂货铺跑。
从学大门出来,一眼就能看见大片的棚户区,被附近的人称做“城市村屋”,基本上是租给外地工族的。往前不远,就是商铺一条街,最有名的,便是这家名叫“大百货”的老杂货铺。
下午四点,夕阳染红的单行道上车多人多,远远传来孩的嬉笑声。
杂货铺的卷帘门大敞。
盘香的烟雾缭绕中,一张堆着铺盖的躺椅上,绿蚕宝宝形状的睡袋严严实实地裹着,参朗窝在里头,着喷嚏,头晕目眩,整个人丧丧的,开始了他提前步入养老生活的懒散日子。
“哇,大哥哥,哪来这么呛的烟?”
参朗:“嘘,别吵,我要升天。”
与往常一样,杂货铺人来人往,参朗裹在睡袋里,眼睛也懒得睁,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叔叔,我想吃饼干。”
“自己挑。”
“朗啊,婶子的菜炒一半,家里没姜了,也没零钱,你快来给我找个零吧……”
“得了您,阿嚏,三毛五毛的,拿一块走。”
“那我拿了啊,挑块儿姜边边,晚上你大叔下楼,让他给你带个糯玉米,最后一茬,香的很。”
“好嘞,谢谢婶儿。”
“哟,参哥儿,怎么躺了?”
“感冒。”
“我把钱给猫了,陈醋在哪呢?”
“左边,抬头,伸手,往上够。”
“大哥哥,猫咪为什么不吃薯片啊?”
“谁知道呢,阿嚏,产后忧郁,辟谷了吧。”
“它怎么一动也不动……”
“入定了。”
“那是什么?”
“就是冬眠。”
“……唔!”
话回来,橘猫太太可能一直不大满意自己的名字叫“招财”,一如既往地不合群。孩一边喊它,一边投喂,它连闻也不闻,只是高傲地端坐在柜台上,板着一张面团脸,任你怎么逗弄,我自岿然不动。
杂货铺生意兴旺,人声鼎沸。
叮叮当当的硬币声从猫爪下的钱匣子里传来,招财不动声色地抖了抖耳朵。
就在这时候,参朗注意到,喧闹的人声中响起一句低沉的问话——
“老板,买一桶机油。”
成年男性的嗓音,声音不大,沉静温和,在清亮的童声中显得相当突兀。
“多腻啊,鸡精行吗?”参朗咕哝着了个喷嚏。
男人进门之后,立即吸引了店铺里家庭妇女们的目光,约莫三十四五六七岁,西服革履,风度翩翩,他对不心撞上视线的大婶礼貌地点了点头,给来往的客人让道,避到了墙角的杂货堆边。
刚问了句话,依稀听见有人应了,男人闻声向前:“店老板在么?”
参朗:“站住,往下看。”
男人:“……”
参朗:“大叔,你骑着我了。”
男人:“……”
参朗在躺椅上蠕动了两下,睡袋的拉链卡住了,他仰躺着,侧头,眯缝着眼,失焦的视线里,是近在咫尺的一双大长腿。
嗯,这个仰角有点刁钻,近乎负距离,往上看,脖子以下全是腿。
是个衣着体面的中年男人。
再一细看——
阿嚏,那个零分的……
不祥之物。
参朗:仇家登门了?
商宇贤环视着店内非常可观的客流量,有趣的是收钱的是只大肥猫,顾客们付款找零都很自觉。
直到听见有人回应,他才收回视线,注意到眼皮子底下的并不是什么货堆,而是一个堆着被褥的双人折叠大躺椅。
躺椅上的那个青年,整个人摊平了,被一个蚕宝宝形状的睡袋紧裹着,露出半个脑袋,冲他眨着眼。
那双桃花眼儿,比数日前多了些许红血丝,但青年的相貌太过出众,商宇贤一眼就认了出来。
大长腿不偏不倚,正抵着参朗的额头。
不是“以后别见面了”吗?
参朗鼻塞:“大叔,别来无恙?”
商宇贤面无表情,像是没认出他来,不着痕迹地撤开半步,点头了招呼,才道:“您好,车抛锚了,买一桶机油,GT魔力红。”
参朗:“……”
足足五秒才反应过来。
参朗:“没有。”
男人顿了顿,退而求其次:“雪地胎有吗?”
参朗没表情:“没有。”
“那就防滑链吧。”
“没有。”
“液压力矩扳手……”
参朗一脸“你踏马故意的”的表情,强忍住祭出度娘的冲动:“没有。”
“拖车链……”
“没有。”
“苹果数据线。”
“没有。”
“都没有?”
“没有。”
商宇贤眉心微蹙:“你是,我要买的东西,你这儿都没有?”
参朗剑眉一挑,唇角一勾,目光投向琳琅满目的货架:“你猜?”
商宇贤:“……”
参朗:“……”
男人凤眸微眯:“……”
参朗笑容可掬:“……”
电光石火间,两人僵持不下。
商宇贤首先移开了视线,侧身,垂眼,不易察觉地摇了下头,轻哂地笑了笑。
一副对后辈失望透顶却又怜惜心痛的内敛神情。
参朗:“???”
夭寿哦,开张没翻黄历,遇见大戏精了。
紧接着,商宇贤低喃了一声:“店大欺客?”
参朗:“……”
参朗眼皮一跳,裹着睡袋翻身坐起,连声解释:“我不是我没有,阿嚏,一码归一码,在商言商,您要的东西,我这儿真没有。”
“年轻人,既然开了店,懒散浮夸要不得,”商宇贤断他,嗓音温和,面色却冷峻,“假大空更要不得,商誉呢?”
参朗一脸懵逼:“啊?”
只听对方淡淡扔下一句:“什么都没有还敢开店?”
参朗:“……”
“还敢自称大百货?”
参朗:“…………”
WTF?
这个新踢馆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哎不,这大叔到底是来干嘛的?
商宇贤完,莞尔道了句“再会”,轻睨他一眼,还礼貌地颔了首,转身往店外走去。
参朗:“……”
那个眉目含笑绅士有礼的嘲讽眼神儿也是没谁了。
妥妥是来砸场子的!
参朗僵了一会,神游回来,突然面红耳赤,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在睡袋里一阵扑腾,旋转,跳跃,奋力地蠕动着。
来啊。
互相伤害啊。
上礼拜运动会被侮辱的事还没完,新仇旧恨一起算,管你是神仙还是妖孽,请立马原地爆炸好嘛?
店大欺客什么鬼?
这是要黑我,让我做不成买卖。
眼见那人身影出了门,索性一个鱼挺,裹着蚕宝宝直直跳下地,往前蹦蹦蹦出了老远,强行解释了一波:
“我没欺负你啊大叔,你憋走,妈的,车坏了找修车的,线没了找卖手机的,老子是卖酱油的!”
蹦到杂货铺大门口,好不容易才从睡袋里挣脱出两只胳膊,铺里买菜的街坊们很快围拢过来,爱怜地围观着“孝顺典范”的参朗,一张张姨母脸欣慰极了。
不愧是桃花里颜值担当,连日常造型也这么地时髦。
“啊,大哥哥穿的是菜虫子!”
“急慌慌干什么去,出什么事啦?”
“这人谁啊,又是来兑铺子的吧,不卖不卖,参不卖店,这家店三十年了,是咱们桃花里的地标建筑,不卖就不卖!”
“看着不像来兑店的,买东西没付账?”
老王煎饼店老板娘挤上前,护犊子地与参朗并肩作战:“朗,告诉婶子,他怎么你了,啊?”
参朗一阵头晕,了个喷嚏:“???”
被不知什么妖风吹来的大叔一岔,险些忘了自己是被恋人抛弃的可怜人,顾影自怜酝酿了一下午的忧桑情绪,眼下是怎么也矫情不起来了。
“就这体格?明摆着该我怎么他才是,”参朗冷笑,捏了捏拳头,随手将男人拉到身前,“没事,散了散了,道儿窄,遇着冤家了。”
众人:“……”
参朗:“???”
在一片静默中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站在家门口,衣衫不整,一脸憔悴,眼睛通红,正紧拽着“冤家”的衣袖不放。
参朗:“……”
对方挣扎了一下,参朗一哆嗦,有点痉挛,手指头勾勾着,抓得更紧了。
男人叹了口气,转过身,微微抬眼,与青年对视着。
迎着落日的余晖,参朗被雪光与霞色晃得睁不开眼。
如果不是多听了一耳朵幼儿园八卦,他怎么也不会相信,眼前的这位大叔已经奔四了。
岁月偏爱了他,年龄只是附加品,时光将他沉淀得太沉稳,不出的矜贵,像一杯红酒,甘醇而又迷人。
连从被夸大的参朗,也不得不暗赞一句“好气度”。
察觉到自己竟然看一个男人失了神,参朗慌了一下,道:“什么仇什么怨,都了是个误会,我是个好人,行得正坐得端站得稳。”
喉咙发干,渐渐地,声音变。
他发现自己虽然个儿高,却在大叔的气场下被压了一头,似乎没出息地有点气弱。
于是,参朗上前半步,装腔作势地逼近他,低头盯着对方的眼睛,“所以,这位先生,你找这儿来干什么,特地听了我家地址?”
商宇贤侧过身,形容间笼罩着几分疲惫,“没有,也不需要听。”
参朗咔吧咔吧左右掰了两下脖颈,夜市摆摊时学来的痞劲儿就上来了:“先清楚,商老板,想家劫舍,还是要砸场子,咱们外面解决,我家里有年过七旬的老人,心脏不好,我告儿你,可别乱来。”
商宇贤凝视着他,眼里多了一丝探究。
和上周所见的阳光帅气相比起来,眼前的青年似乎又多了些成熟担当。
参朗注意到他的审视:“你看什么?”
商宇贤垂着眸,沉默了一会,终于牵动嘴角:“很多人在看。”
参朗环视四周的吃瓜群众,低头看了眼自己揪着对方不放的手,又看向男人略不自在的神色,大马路上拉拉扯扯,确实……不太好。
在青年就要放手的时候,商宇贤忽然一个反手,捉住了对方的手腕,“等等。”
参朗:“???”
“借用一下,”商宇贤,“麻烦你,跟我走一趟。”
参朗:“…………”
还不是报复?这个桥段听着多么地耳熟啊。
*
杂货铺拜托街坊大婶帮忙照看,听商宇贤了个大概,参朗跟对方来到了国道上。
“……所以,不到车,就把糖糖一个人扔在车里,来找我求助?”
参朗和糖糖先来了个热情拥抱,然后用睡袋把团子包裹得严严实实,抱着她站在马路边,望向五米外抛锚在雪坑里的黑车。
“是购物。”商宇贤纠正道,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过去。
“这条路都快报废了,现在谁还走国道,再往前两公里就进临城了,眼下这种状况,应该给朋友求助才正常吧,或者叫拖车,我又不会修车。”参朗上下量他,一身西服革履,外头是一件不算厚的商务风衣。
参朗问:“你手机呢?”
商宇贤:“没电。”
“车里不能充?”参朗又追问了一句。
“没有数据线。”
“是吗?”
参-柯南-朗“嗤”地勾唇一笑,眉眼间尽是怀疑,瞟了一眼商宇贤指间的薄薄纸片儿。
本以为对方是想给自己递名片,结果发现上面是“大百货”的地址电话,还有一串圆珠笔字迹,有点眼熟。
再一细看,顿时哑口无言。
上前两步细看黑车标志,VW下面一串英文,愕然想起上周自家大白碰了老干部大灯的事,参朗惊讶地抬眼,与对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参朗个喷嚏,鼻头通红,满眼惊悚:“???”
商宇贤含笑:“……”
回话的是商糖糖,孩指着自家座驾,“大哥哥,运动会那天,我出来的时候,看见你了,大哥哥给爸爸擦车来着,爸爸可忙了,从来不擦哒。”
参朗:“……”
擦车什么鬼,宝贝儿,那叫反侦察你造吗?
原来找上门的不是冤家,而是债主。
作案现场还被当事人抓个正着。
“是有点脏,哥哥爱干净。”参朗对孩干笑一声,看向商宇贤,犹豫地开口,“如果我,我家大白在路边亭亭玉立站得好好的,是大辉先过来撩的骚,大白迫于无奈才还手的,导致误伤了大辉的右眼,你信吗?”
商宇贤笑眼中有动容:“是我,当时太匆……”
“已经换过了?”参朗断他,弯腰查看完好无损的大灯,摸了摸仔裤后兜,“钱包在家,多少钱,太多的话暂时凑不出,我分期赔给你。”
商宇贤上前,将名片塞进他两指间,温声道:“钱就不必了。”
参朗:“然后呢,不用我赔,这事儿就翻篇儿了?”
商宇贤:“那你认为……”
参朗:“得了,大叔,您别看我年轻,我还是明理的,借了东西要归还,损坏东西要赔偿,要不然睡觉都不安稳。”
商宇贤赞许道:“这是你的好品格。”
“……”
参朗一呆:“您捧了,的我都快信了,一个大灯不便宜,给我省了一笔,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商宇贤:“来日方长,狭恩图报。”
参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