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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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驴?

    是真的驴。

    而且是一头格外欢脱、毛光水滑,全身乌漆黑黑地发亮的叫驴。此驴一路走,一路便欢脱地摇着驴耳朵,一边摇一边欢实地叫着,简直是从坤宁宫一路叫到了北云门,沈少堂怀疑整个大齐后宫都听到了它的叫声。

    眼看着他的胖皇后白软软,穿了一身水青青的罗裙,配了一件月白的夹袄,素日里的长衣礼装换成了窄袖短衣,竟是有些不出的清秀利落,楚楚动人。当然,只除了她笑眯眯地走过来,手里还牵着这头——乌漆抹黑的叫驴。

    沈少堂表情有点囧。

    “皇后为何……牵了它来?”沈少堂虽然与此驴也早有一面之缘,深知它正是他的胖后的陪嫁之物,“朕命人备了马车便是。”

    “嗯,不行。”白软软认真地对沈少堂摇摇手指,“陛下难道忘了,这趟乃是私行,陛下数月之前还下过勤政之旨——禁止公马车私用。”

    “……”

    沈少堂无语,感觉自己把自己绊了个跟头。

    软软则认真地拍拍身边的叫驴:“别看它个子不高,性子好,跑得快,吃得少!陛下只要用了它,保证下次还少不了!”

    还有下次!

    沈少堂:……

    算了,他认了。

    沈少堂咬牙道:“即是如此,大家启程罢。”

    软软摆摆手:“就这么走,也是不行的,咱们先将身份皆捋一捋,以免到了外面,话言语间,出了什么错。”

    “陛下身为万金之躯,自然是来自京城的贵公子,”软软轻声绵绵,“那田田,就是公子的伴读。”

    田田心花怒放。

    沈少堂眼睛朝着田田一飞,他?还伴读?他认得几个字?!

    田田瞬间萎了。

    “莫南风自然是公子的随身护卫,阿宝就是公子的贴身侍女。”软软笑眯眯地,“至于我么……”

    沈少堂看她,心情忽然莫名紧张。

    “我就与公子,结为义兄妹吧。”

    ………………

    神特么的义、兄、妹!

    沈少堂实在被自己的皇后雷得不轻,但是,眼看看跟在他身边的这几个人——一个不识字的伴读书童,一个不话的护卫木头,一个吵架七级的吃货丫头,外加一个与他拜过堂喝过合卺酒的“义兄妹”!对了,还有一头毛光水滑,摇头晃脑、自嗨不止的叫驴!

    沈少堂深深怀疑,带着这样一群货微服私访,他能不能活着到达临海郡,都是个大问题。

    但是,怎么办?事已至此,只能赶人上驴了。

    沈少堂面色黑黑,有气无力:“启程吧。义、妹。”

    *

    嗯啊……嗯啊嗯啊……

    欢脱的叫驴,拉着一名黑着脸的当朝贵公子,一名笑眯眯的胖妹纸,一名撸袖子的七级吵架高手,一名头顶月芽、脚踩大地的伴读书童,外加一名神出鬼没、一会在天上、一会在地下,一会又窜到车尾,令贵公子一句“你特么是齐天大圣么”而乖乖缩回到车厢里的神奇护卫;一行奇形怪状、各有千秋的神奇伙伴们,浩浩荡荡出了皇宫北云门,又绕过夹城道,向东出了东城门,径直向东南临海王爷的封地临海郡而去。

    此临海郡一如郡县之名,地处东南,北依望山,南接成郡,东临东海,是个依山傍海、富庶平静的好地方。但唯一不便之处,便是距离京城太远,即使是快马加鞭,也要行上足足一月,方能到达。为此,临海郡虽为临海福地,但竟无亲王、爵侯,愿意被封此地。

    而临海王身在大齐皇宫尚被称作皇四子的时候,文皇帝才刚刚登基。众所周知的道理,新帝登位、皇权未稳,最野心勃勃,最令新帝担忧的,便是自己手下的这些亲如水手足的兄弟。望上下数千年来,哪朝哪代皇位更迭间,莫不是都踩着兄弟的尸身、踏着败者的鲜血,方能得登大宝。文皇帝虽性情温和,却也是在众多皇子中经历了重重心机杀戮,方才保住了皇帝之位。而这位皇四子,开始时并无争位之心,却一个错手,竟被文太后抱走了他的幼子。幼子一入皇宫,皇四子立刻便感觉到了皇权的寒刀,已然架在了全家人的头上。

    “换子之秘”,简直能动摇整个大齐根基!有这样的秘密存于自己家中,基本上是等于将全家人的性命,都放在了文皇帝的手上。聪慧的皇四子与王妃枕边一合计,立刻于第二日便当朝哭报幼子病夭,难掩痛心,以请“远封”。

    这道当朝哭请,正合了文皇帝的心意。

    文皇帝立时封了他“临海王”之位,并将临海三郡,发于皇四子为封地。

    临海王于朝会上请谢了隆恩,当晚便全家上上下下数百十口,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待文太后觉得此事不妥,还欲再行派人寻临海王进宫,临海王一家数百口子,早就逃出了几百里外。于是临海王一家入了临海郡后,十数年间再从未回过京城。而文皇帝坐稳了皇位之后,又数年间历经朝中政事更迭,身缠病魔,渐渐地便将这遥遥地一家,遗忘在了远方。

    。

    这件秘事,本来少帝沈少堂并不知晓。

    但是近十数年的皇宫生涯中,他一直觉得将他养在身边的文太后,其实并不怎么喜欢他。虽不骂,但是要求严苛、态度隔阂,他一度以为是自己不够听话、功课不好、又或者不够讨太后欢喜而使母亲不够亲近。但是后来发现他用尽了各处方法,文太后依然与他像隔了一层。

    皇帝的心中备受伤害。

    历经重重折腾,皇帝终于发现了这件秘事的一个知情人——他的仙人胡须太傅大人。在某一日他真的将太傅留了数年的仙子胡子烧了个精光,太傅气得要“叫临海王前来揍你”的话语中,得知了真相。

    他哭了。

    关在崇阳殿里,哭了整整一夜。

    那一夜,不知殿外是何等的凄风冷雨,皇帝的心里,又是何等的疼痛与孤寂。

    但是一夜过后,他又坚强地爬了起来,肿着一双谁都看得出的双眼,重新爬回了太和大殿的大朝会上。

    自此,他再也没有问过自己的身世,没有再强求过太后的母爱,再追问过太傅,他到底是谁的儿子。

    而今,他要去临海郡了。

    *

    驴车摇摇晃晃。

    一路好风光。

    几乎没怎么出过宫门的田田和莫南风,眼看着经常和白老爷出城乱溜哒的白软软和阿宝,听着主仆两人摇头晃脑地唱着“今天天气好晴朗,处处好风光”,两人不由自主地便加入了白姐主仆地动次次地节奏里。

    只有沈少堂一个人,黑口黑面地坐在马车中。

    四人正唱到兴处,他忽然转过头来,目光幽幽地朝四个人一扫——三个人全闭嘴了。

    只有“义妹”胖软软,依然笑眯眯地看着他:“公子,要不要一起唱啊?看看你的大好风光,你就没有高歌一曲的冲动?”

    他没有高歌一曲的冲动,他有揍车上这群家伙一顿的冲动。

    但是,软软的提醒,还是让沈少堂将目光移向了驴车外。她有句话的到是没错,既然好不容易将手边的政务放下,出城私访,他何不借此机会,好好饱揽一下属于他的大齐河山、他的大好风光?毕竟能悄然私服出宫的机会,太难得了。

    于是,沈少堂终于透过车窗,极目远眺。

    远处,青山淡淡、苍林涛涛。

    嗯,除了因为已入了初冬,树叶黄了点儿、树枝枯了点儿,他的江山,还真有点好看。

    沈少堂点头赞叹道:“嗯……此处的韭菜,着实长得不错。”

    车中众三人:“……”

    义妹白软软:“公子,这一垄乃是农户们种的冬麦。绿油油的,明年定会丰收。”

    义兄沈少堂:“………………”

    罢了。

    贵公子沈少堂又赞叹道:“那一垄的蒜黄还是可以的,想来这边的农户很有心思。”

    车中众三人:我没听到我没看到公子你什么我还是个宝宝……

    义妹白软软笑眯眯地:“哎呀,他们这么早就种了春葱啊!看来这些时日这边天气还温呐!”

    那是……春葱吗?!

    细得跟指头一样的,竟然是、葱!

    贵公子脸上飞过一抹浮云。

    不行,为了一正他堂堂当朝贵公子的身份,他绝不能就这样被趴下!

    贵公子沈少堂终于鼓起勇气,朝着远处还苍绿的翠竹林一指:“此处民心风土,必是清廉奉洁;你们看,居于此处北境,竟还有如此大的一片青……”

    “青竹”二字还未吐出口,沈少堂的手指就被胖妹纸软软一扣。

    堂堂大齐少帝的手指尖被皇后生生掰弯。

    白软软笑眯眯甜蜜蜜软绵绵:“往年秸秆早就收掉了啊,怎么这一片还立在田中。嗯,没有放火烧掉烟尘滚滚,已当表扬了。”

    青竹?秸秆!

    堂堂大齐少帝、当朝贵公子的脸上,掠过一阵——一阵——又一阵——

    快将这胖妹纸从驴车里拉出去!

    不对,还是将他自己从驴车里扔出去好了。太丢人了,太丢人!

    沈少堂狠狠地将眼睛往马车里一瞟——

    伴读田田表示,我什么都没有听懂啊我不识字;木头护卫莫南风表示,我听懂了我也不会开口话的陛下你丢了人我也不会给你透漏出去;七级吵架丫头阿宝表示,我们家姐懂得真多我太爱她了么么哒!

    沈公子终于咬牙:算了。

    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