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颗药
开始他从不知道,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一支,连自己的国土都没有的民族。后来相处久了才了解,这支海洋游牧民族,竟是如此古老而神秘。
他们住在高高架起在水中的房屋里,在手工船的船尾生火做饭,一日三餐都是煮炖海鲜,大部分族人的一生都在海上度过。
但就是这样一个贫瘠落后,连领地都没有的古老民族,却用最善良的心怀接受了他这个外族人。
他和救他的那位老人住在一起。每天天不亮,老人便会亲自出海捕鱼,拎回来给他做汤。能下地后,他也会乘船和老人一起出海捕鱼,一部分自己食用,一部分卖给来收鱼的贩子。
回想起来,那段颠簸在东南亚海域风浪之上的飘摇生活,虽然清苦,却足够温馨。
时燃静静听着,能够感受到掩藏在他平静语气之下的情绪,将手从睡袋里伸出来,握住了他的。
“巴瑶人水性特别好,他们一般在时候就会戳破自己的耳鼓膜,来减少潜水时水压带来的痛苦。”他低声,“我潜水的一些技巧,也是从他们身上学的。”
时燃恍然。
怪不得那次在湖边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训练水下闭气,当时她就惊讶于他高超的水性。
想不到,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还记得我跟你提过,我和东南亚的陈家有一些过节么?”
言淮忽然住回忆,低下头问,手臂将她搂紧一些。
时燃点点头,“记得。”
“我在伤势完全恢复后离开了巴瑶族,去法国外籍兵团参了几年军,再回来的时候,巴瑶已经没了。”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和夜风一样寒冷。
“陈留声和他身后的陈家,当时是东南亚最大的军事情报掮客。他们靠出卖情报换取和东南亚各国政府做生意的好处,印尼政府给他的默许是可以低价雇佣当地劳工。”
时燃的心蓦地一紧,隐约猜到了接下来他要的内容。
而言淮要下去的,也正是时燃猜测的那些。
整个巴瑶族不过千余人,散居在海上的珊瑚三角区。这样一群不谙世事的淳朴族人,因为陈留声,几近灭族。青壮年被枪赶上陆地,押运到工厂充当廉价劳动力,女人被装上皮卡,运到金三角去贩毒,年轻点的则被卖到红灯区从事地下情*色交易。
至于老弱病残……
他还记得当时手下送回来的情报上,知情人的描述。
枪决巴瑶族剩余族人的那片海岸,当天的海水浸染着大片大片的血红,久久不散,连鱼虾都不敢靠近。
对他有救命之恩、照顾之情的那位老人,也在其中。
所以从那之后,他的生命里只剩下两个词。
报恩、报仇。
前者是唯一能令他向善的光明,后者则是他的恶。
掌握家族势力后,他用尽手段砍断陈家的羽翼,终于把陈家拉下东南亚政商界,迫使陈留声不得不寻求林家的外部援助,以此保住最后的根基。
可凭什么?
被他用各种方式赶尽杀绝的巴瑶人,又何曾被给过机会,保住自己的根基?
后来他曾亲自回到阿南巴斯群岛。
曾经住过的那间水屋,至今还留着斑驳蒙尘的污秽和血迹。
他站在熟悉的门边,几乎可以想像,那群连恶魔都惧怕的人,是怎样把骨瘦嶙峋的老人拖出这间屋子的。
时燃终于能理解,为什么当初在拍卖会上,他宁愿用八千万,不惜代价从陈留声手中抢走那副画。
“这种渣滓,如果是我,我也不会放过他。”
她听的心中震痛,声音都隐隐带上一丝激动。言淮轻轻反握住她的手,反倒冷静许多。
“女人和那些青壮年劳力我已经接回来了,在印尼给他们开了间面粉厂,现在他们已经不需要在海上漂泊,可以和大部分印尼人一样,在陆地上拥有稳定的生活。”
她靠着他,听着他的心跳声,逐渐平复下来。
“你已经尽你所能了。”
“不。”他摇了摇头,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歉疚。“如果我当时没有去参军,而且一去就是八年,或许还能时常回去看望他们,也就不会发生后来这种事情。所以,当时我就下了决心,如果不能报恩,就只能替他们报仇。”
他低沉的声音透着近乎固执的坚决。
时燃听的鼻头一酸。
出事前,阿公的那通电话里提到,跟着言淮也许会遇到很多危险,让她赶紧回莫斯科去。
可她却不愿。
哪怕明知会遇到危险,可她就是放不下他。沉迷他的所有,甚至他背后那个黑洞般神秘未知的世界。
所有人都认为他心计如海深沉,其实,他的世界从来都很简单、纯粹。
巴瑶人对他有恩,他为还了这份恩,不惜背负杀孽,对陈家赶尽杀绝。时候对她的承诺也绝不是一句戏言,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的保护一直在她身边。
这样的言淮,像蛊,太过致命。
而她中了蛊,病入膏肓,无法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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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时,两人相继醒来。
天色不太好。
海面上风浪明显比昨夜大很多,卷起的浪头拍着岸边的礁石,声势浩大。阴沉的云翳压着天际,看不到阳光,空气湿度增大,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那艘快艇显然无法抵御这样的恶劣情况。
船舱里还剩下些淡水和能量棒,他们做了补充后,把余下的食物收起来,决定就近去往另一座岛。
那边接近渔区,获救的可能性更大。
他们运气很好,还没靠近岛,就被路过的一艘中型渔船发现。
船上是在附近海域以出海渔为生的伊朗人,瞧见他们用反光的镜子发射出的求救信号,很快将船开近,放下绳梯接他们上了大船。
言淮用不算太熟练的波斯语和船主沟通,船主原本还保留着一丝戒备的神色,在他叽里咕噜了什么后逐渐放松下来。两人最后相视一笑,船主竟还握住言淮的手,重重抖了几下,很是激动的模样。
他们在靠近船舷一侧的塑料凳子上坐下来。
面前摆着一张烤炉,甲板上堆着凌乱的啤酒空瓶和铁签子,看来在他们上船前,这里刚刚进行了一场海上BBQ。
时燃用手肘戳了戳身边的男人,低声用中文问,“你都了什么?”
居然还会一点波斯语,这个无所不能的男人简直让她大开眼界。
言淮勾起唇角,露出招牌式笑意。
每当他露出这种神色,时燃就知道他要的话或是要做的事,一定不简单。
果然。
“我告诉他们,我们是在伊朗生活的新加坡华裔夫妻。昨天从租了一条快艇出海游玩,不幸迷失航向,流落荒岛。”
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们信了?”
“为什么不信?”
言淮招呼她搬着凳子坐近一点,告诉她,主人正在为他们准备烧烤需要的鱼虾海鲜和刷油。时燃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获救已是别人大发善心,现在居然还在人家的船上白吃白喝。
然而旁边的男人却一脸平静。
在言淮的字典里,大概是没有厚脸皮这三个字的。
“我用新加坡华商的名义在伊朗投资援建了三个港口,所以这些渔民对新加坡来的商人都很感激,不会有太多怀疑。”他把手臂搭在栏杆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时燃瞧他的神色不像有假,不禁追问,“难道你早就知道会有今天的事情?”
他笑笑。
“如果我能预支未来,怎么可能会让你卷进来。”随后又,“其实不止伊朗,在阿曼和以色列,我也有不同的商人身份,便于在特殊情况使用。”
她默了片刻,语调幽幽地默出一句,“这么多身份,能记住并且做到不混淆,也算是一种本事。”
“狡兔三窟。”危机解除,他重新恢复了漫不经心的语调,不以为意地一笑。
“当你经历过生死危机,就会知道,只要能保命,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
热情大方的船主端着铁盘送来串好的海鲜和刷油,临走前还替他们重新在烤炉上生了火,言淮熟练地拿起铁签,放在架子上烤,刚刚捞上来的新鲜食材很快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新加坡华裔投资商的身份看来还真是好用,饱餐了一顿,又借了两身当地居民的便衣,时燃想索要联系方式,以便回去后可以答谢船主,却被连连拒绝。
言淮在旁边翻译:“船主华人对他们都很友好,如果不是这些人援建了港口,所有海货的流通都有了正式管辖,他们这些出海渔的渔民不知还要被多少黑商克扣辛苦费,所以这些忙不足挂齿。”
船主一脸忠厚地笑着,对她伸出大拇指。
她心头一暖。
由于他们的出现,船主决定提前返航,并且好人做到底,替他们给港口的负责人了招呼,两人没有被盘问太久,顺利出港。
伊朗比沙特更世俗化一些,街上出行的女人虽然还是从头到脚长袍裹身,但好歹能露脸了,漂亮的五官有着不出的风情。
由于这里存在信用卡制裁,他们身上又没有太多钱,只能卖掉身上的值钱饰品换成现金。
作者有话要: 特别鸣谢巽巽天使的营养液~比哈特!
PS:因为高审了所以修了一下,捉了几个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