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尘埃落定
“陈望!你背信弃义!我便是做鬼也要生生将你生吞活剥!!!”
“你不配作我儒门之人!儒门苗裔让你一朝尽灭,你不得好死!!”
“贼子毁我仕途!贼子毁我仕途!叫我生啖你肉啊!!”
这里是枭卫大狱,三层的地牢,仅是到了第一层,陆栖鸾便感到了彻骨之寒。
而比之寒冷更可怕的,是牢中凄厉的叫骂之声。
他们大多数是左相一脉,陈望同批进士,苦苦研学十数年、有的甚至数十年,好不容易得登青云,却瞬间跌落地底,等待他们的,是岭南的阴湿,或是塞北的苦寒……
陆栖鸾心里多少是有点怕的,捂着耳朵跟狱卒穿行过一扇扇紧闭的门,待看见牢中熟悉的人影时,才将手放下来。
“这样的重犯,只能匀给您一刻的时间,陆校书还请快些。”
“多谢。”
待狱卒走后,陆栖鸾才徐徐走近,看他靠着牢门静静坐着,声喊了他一声。
“你来了。”
陈望的语气好似久经奔波之后终于松了口气的模样,并未回头,只问道:“地牢阴湿,不是女孩子家该来的地方。”
听到他这么,陆栖鸾反而有些不自在,道:“给池冰的仇报完了,我来也没别的事,就在这儿待一会儿,有什么薄情寡义的话,想骂就骂吧。”
陈望仰起头看着天窗处投下的薄光,轻声道:“本就是寡义之人,又怎会他人薄情。若有何不满,昨日我还想着你若是再给我个一年半载,我便有把握将朝政洗之一清……可今日不这么想了。”
“为什么?”
“诚如你那日所言,不知三年五载后,陈诺之一介弑父恶者,可还记得昨日发下之诺。人心易变,唯你这句,尽我半生流离。”
眼神微暗,陆栖鸾坐下来背靠着牢门道:“那些证言,我是从嫉妒你的同乡那处听来的,也曾想过你这辈子受尽苦楚,该是熬到头了,我也该放过你才是。可诺之,对陆栖鸾而言,家人胜于一切,从你答应换了池冰心血的一刻起,错便是错了,我心里纵然多有不忍,手上却是不能不狠的。”
“我知道,若是昨日换了别人来我这罪名,我有把握脱罪。”
“我不会让你脱罪的,无论你自首与否。”
……可惜他心里还存着不忍,没有与她斗到那份上。
听见她这话,陈望无声地笑了笑,慢慢回忆起从前的事。
“……昔日饿肚子时,想着那些戴着官帽的,定是世间顶轻松的人了。可等到高权在握,却又嫌那官帽太沉,压得人脊梁难直。”
陆栖鸾听他自嘲至此,忍不住问道:“倘若再来一次,你会如何做?”
陈望没有回答,似是看着天光出神,半晌,方答道:“倘若再来一次,陈诺之会找个不那么挂心的姑娘家,夺她家功名,弑父晋位,写诗时用右手,待权倾天下时,铁石心肠,不曾后悔。”
他得明白,恶者便是恶者,生于恶地,长于恶庭,不知为善之几何。
“上面,叫你秋后上路,我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有什么话想给别人,我可以带个口信。”
话一出口,陆栖鸾便有些愧疚……她明知他早已无人可诉,无人可了。
片刻后,牢门中的人道——
“我有个喜欢的姑娘,你代我告诉她,陈诺之疏情,比不得世间诸般情种,他年遇人如我者,莫耽儿女情长。”
……
四月十五,朝廷清查春闱舞弊涉案之人,左相门生零落大半,告病归家休养。
四月十七,辛酉年探花郎陆池冰被窃取功名之案沉冤得雪,但因殿试之上屈于胁迫包庇舞弊实情,着令调任崖州县令,留待后用。
崖州乃穷山恶水之地,与南夷诸国接壤,地缘复杂,娇贵的京官儿是从来不愿去那儿的,一甲进士被发配到那种地方当县令,陆池冰便成了开国以来最惨的状元郎。
“……秦尔蔚抱怨,我若不去把陈望告了,你还能留在京城做京官儿,不必去那苦寒地方当县令,你咋看?”
“话不能这么,崖州虽然苦,但占着边贸粮道,在那儿历练一年比得上在京城混吃等死十年呢。不信你看咱爹的肚子,来京城后一天比一天圆,我才不想变成他那样。”
陆池冰从舞弊案宣判后,整个人活跳跳的仿佛回了水塘子的鱼一样,真正的状元郎被发配了也不要紧,反正他开心。
陆栖鸾是了解他的,这子心里要是憋着事儿,迟早得憋出病来,秦尔蔚那种和稀泥的笨蛋再怎么安慰也是对他雪上加霜。
“对了,陈望去大理寺前一天差人送了件东西叫我转交给你,这段时间忙忘了。”陆池冰放下收拾了一半的书匣,泛出一个浮着杨絮的布包,拆了开来,只见是一本题着《为官九疏》的簿子。
“陈望走前给的?”
陆栖鸾接过来翻开来,懒洋洋地看了第一页,便瞪大了眼睛,随后飞快地翻了几翻,向陆池冰确认道:“是给我的?”
“是这么的,里面写了什么?”
“陈侍郎的官场手段心得,尽是些卑鄙……不,匪夷所思的权宦之术。”
陆池冰惊道:“那这不是应该给我看吗?为啥给你?!”
“因为姐比你聪明,你都被发配边疆了,要啥权宦之术,去去去荡秋千玩儿去。”
“陆栖鸾我告诉你书生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聪明的陆大人嘲讽完隔日,风水便轮到她脑袋上了,一纸调令叫她陪菡云公主回母家奔丧,搞得她莫名其妙。
“……我记得,公主的母家,不是年前就都被抄完了吗?”
公主的生母慧妃如今乃是冷宫罪妃,膝下有一儿一女,据平日里对皇儿十分娇宠,对公主却管之甚少,是以公主从便跟着太子玩,虽是异母兄妹,实际上却比之亲兄妹感情更为亲厚。
“楚律有云,罪不及古稀,何况公主母族那位老太君已有九十有余,皇帝虽是抄了三族,却也专门下旨放过了老太君这支。”
陆栖鸾听了叶扶摇的解释,深以为然:“是这个道理,可既然是奔丧,为什么三皇子不去呢?奔丧这种事,外人随个礼金吃吃喝喝的,就能挣个孝敬的名声,不好吗?”
叶扶摇将看罢的密档一一放归,抱起在脚边转来转去追尾巴玩儿的酿酿,道:“这就怪不得别人了,皆是因你之故。”
“我?”
“若不是你去翻了陈望的案子,他便不会将宋睿算易储的事捅出来,也便不会逼得宋睿一党提前发动易储。在这种时候,三皇子怎能离京?自然是要交给公主。”
陆栖鸾顺着他的法把思路绕了个弯,才想明白,愣道:“还真是,可三皇子应该是蒙荫派支持的吧,那可是左相的政敌,怎么现在突然想把他拱上位?”
“不是突然,宋睿一党虽与蒙荫派针锋相对,但两边还未曾撕到拥储的份上,如今蒙荫派失势,连同三皇子的母妃涉谋逆案都是由他们自己招出去,内乱已深,宋党想趁虚而入还不容易?”
陆栖鸾摇头道:“放着现成的东宫不扶,偏要扶一个罪妃之子,也不知怎么想的。”
“那也要东宫愿意做太子才是。”翻开一本密档摊在陆栖鸾面前,叶扶摇指了指右边的一行字:“看见了没,这边这个国学寺的李学监。”
“这人怎么了?”
“左相的侄儿,好饮酒滋事,一醉便找人斗诗,人若比他写得差,便要人跪他为师,比他写得好,就私底下断人的手指。四年前,污蔑国学寺一生员窃他诗文,使得该生员自尽于门前。彼时皇帝出巡,太子监国理政,听闻此事后,直接越过三司出动东宫侍卫判了李学监凌迟。”
陆栖鸾忍不住啪啪啪地拍手:“这帅啊!”
“年轻人自然会这么想,可不问究竟,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越过三司对四品官员宣判,连皇帝都不敢轻易尝试,恐遭百官非议。”
“所以后来陛下罚他……坐牢了吗?”
“对,你不必对先前坑他那一记感到内疚,算算他已有三进宫了。”
太子多半是从那之后便放浪形骸,行事越发变得江湖气,再不管朝廷是非。
而既然太子都撂挑子不干了,下面的人,尤其是跟他有仇的那些势力,心思就越发活络了。
陆栖鸾唏嘘不已,片刻后又哎了一声,瞪着叶扶摇道:“叶大夫,我怎么发现您什么都知道?您……真的只是干仵作的吗?”
叶扶摇道:“惭愧,年轻的时候喜欢养花。”
陆栖鸾:“那花呢?”
叶扶摇:“被蛐蛐儿啃了,后来便只能养蛐蛐儿。”
陆栖鸾心想这什么老年人的爱好,接着问::“那蛐蛐儿呢?”
叶扶摇:“教鱼给吃了,无奈又移情养鱼。”
陆栖鸾明白了他的套路:“所以鱼是被酿酿吃了,你就开始养酿酿了?你对得起一起你养过的动物吗?”
叶扶摇正色道:“而今方知,酿酿以外,都是孽畜。”
……啊,好想他怎么办。
……
四月十九,陆池冰因朝廷调令不得不先行,在陆栖鸾离京前两天便走马上任去了。等到陆栖鸾离家时,陆母倍感孤独,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往死里在她车上塞吃的。
“……池冰这个死孩子,连条棉裤也不穿,就要到崖州那种寸草不生的鬼地方受罪。”
“娘,这已经是四月份了,再者崖州四季如春,你塞他十来条棉裤他真的穿不了!”
“万一倒春寒呢?!”
“都四月份了倒啥春寒呀!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了,您就当我陪公主殿下玩儿一圈儿就回来。”
“好好好不了,贺州那么远,万一饿着怎么办,炸花生米儿多带两包。”
一如既往地接受了陆母的爱,待到了公主出巡的车队时,发现就自己一个人带了一车吃的,就在陆栖鸾略感尴尬时,一个粉嘟嘟的女孩从后面扑住她的腰,随后就红着眼睛到处闻。
“哎哎哎殿下您这是?”
“你是不是带花生米啦,给我一点,我都三天没闻油腥了qaq!”
紧接着前面的雕凤大车上急急跑过来两个侍女企图把公主从陆栖鸾身上揭下来:“公主殿下,三天都忍过来了,就再忍半个月吧,不然让百姓瞧见了,您母家丧期不茹素是要遭闲言碎语的!”
公主:“我不管!我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每天就一顿清粥菜怎么活得下去!我一定不是亲生的!”
眼见堂堂皇女要在大街上滚地求食,陆栖鸾咳嗽一声,道:“几位宫女姐姐,殿下还,受不得饿,我看不如就速速启程,待出了京城让殿下用餐如何?”
“这……不是奴婢刻意为难,这是规矩,若是今日由着殿下去了,待回去后我们便要受罚的。”
她们话间,陆栖鸾悄悄从背后递给公主一包花生米,后者也是爱演的,把花生米揣好,接着表情不变地怒道:“哪个狗官定的规矩?!”
“是……是宋相爷六年前定的。”
公主继续怒道:“又是宋家的,那谁!给我扛只猪腿,我要上左相府门口啃!”
只见公主指着的方向,有个劲装少年人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了公主一眼,没有听命的意思,淡淡道:“时辰到了,请带公主上车。”
因是奔丧,按大楚的习俗,即便是公主出巡,车队也不宜铺张,只排了十辆马车,四五侍女及二十护卫。陆栖鸾本以为枭卫这边她代表了,没想到上面还指派了专门的人来。
“……苏校尉,你怎么也来了?”
第二卷 游方鬼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