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世间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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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的后宫总是冰冷的, 在皇帝所居的正殿后,后宫嫔妃所仰望的地方……那空置已久的中宫,今夜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皇帝病倒了, 此时此刻并无人来欣赏这位妃嫔的美貌, 她却在此时盛装扮,灯影摇曳下, 照见绣着凤凰的裙裾扫过雪地, 待到推开正殿的门, 一步一步走进去, 抚摸上里面那座鎏金的凤椅, 笑意才慢慢爬上她点着正红口脂的唇角。

    慧妃等得太久了,从菁华年少等到鬓生白草,后宫暗处的争斗,皇帝什么都知道, 却保留了她的尊荣。

    她一度以为那是对她的情意, 可待她欣然以对算接受时,皇帝又会不轻不重地敲她一下, 然后……远离。

    仿佛她是一个跳梁丑。

    慧妃咬住了下唇,涂着丹蔻的手指抚摸着凤椅, 似是要将这不胜寒之地的温度记在心里。

    许久之后, 慧妃敛去了眼底的神色, 似有要落座的意思时,殿门外有人执灯而来。

    “娘娘,该是时候去御前侍疾了。”

    慧妃整理了一下神色, 转身走出殿去,冷目轻扫,只见是个内监。

    “本宫记得你,原先是太子身边的人。太子薨后,你被调去了菡云身边可对?”

    内监连忙低下头,道:“蒙娘娘记得,正是殿下派奴来请娘娘去侍疾的。”

    慧妃深呼吸了一口气,道:“菡云今日不回公主府?”

    “陛下龙体有恙,公主殿下不敢远离。”那内监犹豫了片刻,又道,“娘娘若是主持宫中事务,不妨让三殿下也来正殿如何?”

    慧妃神色一冷,道:“三殿下忙于国事,哪里轮得到你这贱仆指教!”

    内监忙跪在地上,口中虽然连称该死,但也不禁暗暗抱怨……三殿下今日还在玩乐,甚至于带着狐朋狗友去了东宫的演武场,哪里是在忙国事。

    但他也不敢多言,知道慧妃为三皇子近日被朝内外文人诟病而火气郁积,正是不好招惹的时候。

    慧妃从其他宫婢手里接过一枚药丹服下,片刻后,脑中的胀痛感稍退,才拂袖走出了中宫。

    “你在正殿随菡云侍奉陛下,若是见了外臣,只是三殿下心忧父皇,却国事缠身不得去,这才让公主代他一尽人子之孝。”

    “是、是,奴谨遵娘娘吩咐。”

    垂首等着慧妃扶着人远去,内监这才抖了抖身上沾着的雪花,提起灯一路穿过后宫到了正殿。

    正殿的守卫十分严密,他也是因公主在侍疾,这才有资格踏足的。

    向守卫出示了通行令,内监一路垂着头,绕过前殿三四个正在交谈的、一看就不好惹的朝臣,入了后殿,恰巧看见殷函走出来。

    “公主,像您的一样,娘娘不愿意来。”

    殷函没有像之前那般动怒,而是眉心一拧,道:“本宫就知道她不会来。”

    “那前殿那些争议立储的朝臣,该如何处置?”

    前殿来的有两拨人,一拨是左相的人马,陛下如今状况,为保江山稳妥,应当早立太子以安社稷民心。而另一边则原本是倾向谢党的中立朝臣,本来宫中就只剩下一个皇子,立不立都无可厚非,但三皇子冲撞皇帝在前,谢端进宫逼立在后,这就让他们不安起来。

    中立的朝臣是最无害也是最固执的,左右党争无论闹的多大,只要皇帝依然保持着权威,他们就能依仗皇帝而求得生存空隙,反之若君主为权臣所操控,那就涉及国祚动摇了。

    得不好听点,谢端作为首辅竟对三皇子德行有失不置一词,若不是抱着视储君如傀儡的心思,是绝不会这么做的。

    “本官却是不明白了,宋公麾下原本与枭卫势如水火,现在你们那些被枭卫处置的倒霉子侄连坟头都没凉透,这么快就如胶似漆了……你等在此惺惺作态,名为担忧社稷,暗地里,怕是生了不臣之心吧。”

    被嘲讽的左相一党道:“我等若有不臣之心,那谢相又当如何?同样一句话反赠乔大人,原本你等视谢相为济世救人的活菩萨,没两天便又非议谢相欲效法曹魏,如此反复无常,诸位也是老人家了,竟连我家妾也比不上,嘁。”

    殷函在帘子后听了半晌,掀帘而出,道:“诸位大人久等了,父皇刚用过药睡下了,御医怕是要到明日方醒,诸位先出宫如何?”

    两边都是带着意图来的,哪里能走得动。

    “公主仁义,如此紧要时分,还不离不弃地在此操持,真是……”

    从前这个公主给朝臣的印象只是调皮了些,如今看她将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不免感慨。

    “皇兄昔日在时,教过本宫一些,诸位大人不嫌弃就好。”

    她这话一,不免又勾起中立朝臣的回忆,唏嘘不已道:“太子若还在,怎会容得事态至此……如今方悔当日参太子那一本。”

    人的劣根性在于,永远在挑眼前果子的缺点,等到遇见下一个更烂的果子时,就会开始想念上一个烂果子。

    公主道:“适才父皇清醒些时,本宫问过了,各国公府就不必来了,只不过还要召东沧侯府之人进宫主持大局……可东沧侯长年卧病,怕是来不得。”

    “来得!来得!”

    宫中向来肃静,少有人这般大嗓门的,宋相一党的人皱眉间,见对面的政敌,一个个仿佛了鸡血一般。

    “邹将军!”

    “见过邹将军,东沧侯可好?”

    来人是邹垣,东沧侯手下悍将,如今虽已带职养老,但威名不堕,朝中不少朝臣信服于他。

    公主连忙迎上去,道:“邹将军竟亲自入宫来,客是带了侯爷的口信?”

    “侯爷听陛下病倒了,这才派我来宫中问问……”邹垣到这儿,觉得有哪点不对,环视一圈,问道,“你母妃呢?还有你那同胞兄弟呢?这么大的事,怎能让个女娃娃在此操劳?!”

    殷函不话,她身边的内监道:“慧妃娘娘了,三殿下正在公干,国事缠身怕是抽不出身来……”

    邹垣辈分高,连皇帝都要敬他两分,哪里又怕下面这些毛都没长齐的龙子龙孙,当即恼火道:“什么国事缠身!别以为老子在侯府就不知道,这段时日御书房一张奏折都没批下,他公干什么了?!人在哪儿,我去找!”

    邹垣面貌凶横,眼一瞪,内监就吓得抖了抖,道:“三殿下现在……现在应该在东宫。”

    东宫?

    邹垣哼了一声,扭头便往东宫走去,后面的一些朝臣连忙跟上,五六个人穿过宫中正在清扫的雪道,不多时便到了东宫。

    太子薨后,东宫本该是暂时封起来的,但此时门却是大开的,里面传出一阵阵嬉闹声。

    “殿下,这青锋剑看得我心痒,我把我那只‘青头霸王’献上来,您就把这剑赐给我吧。”

    “哎,这不太好吧,毕竟是隐太子的地盘。”

    远远地,便看见东宫的书房里,三皇子翘腿坐在桌子上,道:“以后这就是本宫的地盘,两三年前本宫想把宫室换到这儿来,那些老顽固还不愿意,你们看,这地方到底还是本宫的!”

    朝臣们听得脸色都绿了……太子薨逝未满一年,又没立他为太子,便敢侵占宫室,是为不仁;父皇卧病,还有心思带人在此嬉闹,是为不孝。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能做储君?!

    以往只是听传闻,如今亲眼所见,所有中立的朝臣心都凉了……要知道,皇帝在位这十数年,大楚国力可是蒸蒸日上,怎能败在一个昏君手里!

    他们都在怒,可邹垣一定是最怒的那个,踏入书房里,先是一脚把那要剑的少年踹到墙角,痛得他嗷嗷直叫后,抓起三皇子的领子就把他提了起来,张口便骂——

    “你父皇危在旦夕,还有心思玩?!你可知你太祖爷爷当年何等枭雄?你父皇十年图治,让大楚国力反超强邻,殷家一脉龙裔怎么会生出你这等不肖孙子!”

    邹垣从军多年,杀气非寻常人能比,三皇子只不过才满十岁,哪里禁得起这般冲撞,当即惨白着脸挣扎起来——

    “救驾!救驾!还不快来救本宫!”

    周围的那些狐朋狗友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总还是比三皇子灵便的,看邹垣八尺有余,纷纷害怕起来。

    邹垣更怒:“救你姥姥!跟我去你父皇面前磕头认错去!

    余下的朝臣互看一眼,知道事情闹大了。

    只不过他们更在意,邹垣这么一闹,代表东沧侯要与新君对立,那么……谢端知道吗?

    ……

    东沧侯府。

    穿着青色袄的侍女用竹签将院中冬竹上的积雪轻轻扫入一只钵中,待细雪半融积满了钵,便与其他收集新雪的侍女一道,把雪水倒入炉子中。待雪水微微煮沸,放入果仁、枣片、药末、五谷,盖上盖子火慢炖,一个时辰后,停火,制成粥羹盛入白瓷碗里,盛到七分满,才放入食盒里一路送给府中的主人。

    “姐,这是刚刚熬炖好的四物粥,请您端去给侯爷吧。”

    “好。”

    陆栖鸾接过那粥,待近了东沧侯的病榻前,用勺子将那滚烫的粥搅了搅,等热气散去后,才交给东沧侯身边的婢仆。

    不多时,里面传来东沧侯的声音:“老夫还当你这娃娃,只是奔着老夫的权位来的,没想到还有两分良心。”

    陆栖鸾垂眸道:“到底还是要来谢侯爷助我良多。”

    “你最好别得意,这才是刚刚起步,他日你对上无敬那等人,怕是才知道世间恶者……”

    陆栖鸾摇头道:“下官也查过一些证据,污我出身者乃是高赤崖,他与宋相一党近日有所接触,我想……这背后不一定是谢公指使。”

    “……嘘。”

    东沧侯没什么,只让她住嘴。陆栖鸾愣了一下,忽然身侧冬寒之息掠过,再定神时,只看见那位当朝之首辅,正对着东沧侯微微一揖。

    “侯爷。”

    东沧侯冷笑一声,道:“怎么了?老夫派邹垣去敲敲三皇子,你就生气了?”

    “无敬不敢生义父的气,只不过国有国法,而法不容情,更莫论你我父子之情。”

    “哦?看来邹垣闯的祸不,你算怎么处置老夫?”

    “侯爷为国之柱石,无敬自是不敢问责,但……”眸光扫过一侧的铜镜,那镜中模糊映出陆栖鸾的身影,他随即移开目光,道:“袭击皇裔,罪不可恕,我已派人将邹垣下了狱。”

    ……他是真的敢,正面挑战东沧侯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