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女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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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一个谢首辅。”

    东沧侯与谢端一样, 都不是轻易动怒之人,便是真的动怒了,口气也总是一片平静。

    “邹垣行事是鲁莽了些, 但也并非愚昧之辈, 冲撞皇子定然事出有因。”

    “侯爷知我欲奏立三皇子为储,这才派邹垣入宫, 无非是为了点醒满朝文武如此贪婪无能之辈, 储君之事需再议。”

    东沧侯微微抬眼, 道:“东楚国力正值上扬之时, 隐有大一统之兆, 如今砥柱渐崩,就算急于寻觅新主,也决不能是此子……他和他那母妃一样,一副娇贵骨头, 让这母子做了掌舵之人, 此舟必沉!”

    “侯爷多虑了。皇子骄横,可朝中有我。”

    “你当真如民间传言一般, 意欲效法曹孟德?这条路可不简单。”

    谢端垂眸道:“故而我欲向侯爷讨一个人情。”

    “什么人情?”

    “邹将军之性命。”

    空气凝固,在后面静静听着的陆栖鸾也是一惊, 随后便见东沧侯倏然握紧了手指, 随后又松开, 猛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声。

    陆栖鸾看得到,他掌心隐约咳出一些猩红之色,正要去叫大夫时, 东沧侯摆了摆手,哑声对纹丝不动的谢端道——

    “前有荆轲刺秦,为解国难,取樊於期之首级取信于强秦;后有曹魏趁国乱,挟天子以令诸侯,权倾天下。我本以为你有荆轲之志,却行曹魏之事,却是看不明白了,你心中尚明净否?”

    谢端未如以往那般言辞机锋,而是直言道:“有储君在朝,总好过东楚无主,纵然皇权旁落,至少有人把江山一肩挑起,有何不可?”

    皇帝十年图治,如今虽有污吏横生,但相较十年之前让百姓苦于战乱,已称得上是中兴之世。

    陆栖鸾是知道的,她年幼时,街头巷尾总徘徊着乞讨的流民,随着她慢慢长大,那些破败的房屋,荒废的农田,褴褛的农户都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清平。

    这个帝国正在蜕变,尽管这种蜕变是膝行着的,过程中有着秽羽旁生……

    他要做那秽羽了。

    东沧侯再度咳了起来,推开侍婢喂来的药,道:“你终究是放不下前朝遗臣之仇,老夫如今沉疴,管不住你了,你还有什么,一并了吧。”

    “请侯爷……交出军权。”

    一片寂然中,所谓养虎为患,到底还是反噬回来了。

    东沧侯手里的军权,可调动宫中禁军,若有人意欲谋反,则必要先夺禁军。

    “那你要从我手里抢。”陆栖鸾道。

    他变了,她也变了,一场冬雪淹没了遥遥相对立的视线,分明昨夜还恍然梦见对方在湖畔听风轻语,待雪静风消后,却是一个权倾朝野,一个铁胄加身。

    漠然相对,分毫不见柔色。

    “你让我恼心了。”谢端似乎并不欲争论,朝门外走去,“给你家中去封家书吧,待冬雪稍过,令尊堂要远游了。”

    陆栖鸾掐着手心,她早知道自己的身世要连累父母遭贬,却没想到,下达命令的是谢端。

    她终于按捺不住追出门去。

    “谢端!”

    被喊的人,步子未停,又听得她质问道——

    “你就这么想逼我吗?!”

    “是。”

    满园霜雪入眼眸,他定了心思,此行绝不回头时,却闻得身后一声轻颤——

    “侯爷?”

    身侧跑来许多面色焦急的医者,片刻后,房内隐约传出一声人之将死的低泣。

    混乱中,陆栖鸾对他道:“谢端,你当真放得下吗?”

    眉睫间的苍白之色渐渐透明,化作一线水色,却在未落前便消失殆尽。

    “本相,放得下。”

    这就是他的回答,今后,再也不是寄情山水的文人,而是权臣。

    ……

    除夕夜,本该是京城人家共享天伦的年节,年迈的官吏却不得不早早起身,挑了件朴素的缁衣,去了东沧侯府。

    侯府门前挂起了白绫,府外两条街,皆让训诫的军士清空,留给丧仪队伍来往。

    臬阳公来得极早,他也一样老迈,本该卧病,今日却坚持亲身前来。

    “今日是谁主持丧仪?谢无敬人呢?”

    臬阳公似有微怒,他昔年与东沧侯齐名,乃是军中两大柱石,有过命的交情,此时一来不见东沧侯义子,自然怒上心头。

    正堂里走出一人,一身缟素,躬身拜道:“见过公爷,谢公国事缠身,府中丧仪由我主持。”

    “是你?”

    臬阳公心头火气一滞,道:“当日听闻你实乃陆延之后,老夫还不信,没想到这府中出了事,却是你一个丫头出来顶着。”

    “公爷过奖了,里面请。”

    臬阳公身后跟着的大官员啧啧称奇……前段时日听这陆大人是西秦出身,后来又听人是栽赃陷害,实则乃是东沧侯陆延的遗珠。

    ……看这身形气度,倒真是颇有东沧侯昔年遗韵。

    将臬阳公迎入了灵堂后,外面的侯府家仆又报道——

    “枭卫府府主,武威大统领,赵玄圭到!”

    枭卫……

    枭卫到处,必有枝节横生。

    “丫头。”臬阳公显然是知道她在枭卫的案底没清,靠着侯府庇佑才没被带走。

    “公爷稍待,我去迎上一迎。”

    臬阳公拧眉望去,枭卫府主赵玄圭他是知道的,似乎比之副府主高赤崖要稍稍低调些,直接受命于皇帝,常年也不在府中,不知在做些什么。

    远远见得陆栖鸾似是与赵玄圭寒暄了两句,随即,赵玄圭便高声道——

    “……今日侯爷仙归,本不该些朝中政事,但刚刚遇见了谢相,本官也不得不问上一问……陆少师,若无新侯,可否将侯爷的虎符交出,由枭卫暂且保管?”

    东沧侯遗骨未寒,便来要兵权?

    臬阳公沉怒道:“老夫还未死,岂容尔等辈欺上门来?!”

    “侯爷息怒。”陆栖鸾回头一揖,随后对赵府主道:“按理,要过了侯爷头七之后,方才办军权交接之事,府主做事向来有因有果,此次又是因何急着要虎符?”

    这样的场面,若是放在半年前,陆栖鸾早就按捺不住了,而现在,以前惯有的尖锐之感敛去,就像是……就像是谢端言谈间的神色一般。

    “今年煞冬,陛下又龙体有恙,本官怕朝中有不臣之心,为社稷计,理当收归军权以安人心。”

    官场话,陆栖鸾听过就知道他的意思,谢端虽与左相表面上达成立三皇子的共识,但两边都没有彻底信任对方,因此在立储斗争中,要加大手上的筹码,但无论是皇子还是朝臣的支持,到底……都及不上军权。

    谢端要军权,是要挟天子,赵府主要军权,是怕军权落在谢端手里后,他便不再受武力制约了。

    枭卫要的理所当然,陆栖鸾知道与枭卫道理自然是不通的,看着他道:“近日朝中多风雨,下官知赵府主担心社稷安危……不过,早在侯爷在世时,虎符便已交给了新侯,今后皇城之安危,新侯也当一肩挑起,赵府主不必挂心。”

    赵府主神色微冷,道:“你已将虎符交于谢相,怎未上报朝廷?”

    “我没有交给谢相。”

    在众人愕然的神色下,陆栖鸾道:“我就是新侯。”

    府中到场的朝臣足有上百,虽然早有猜想,但当她话一出口时,还是觉得荒谬。

    “陆大人,开国以来,可没有女侯之前例。”

    有保守的官员当即发难,陆栖鸾像是早有准备,看着那人道:“开天辟地以来,赤龙山也未出过龙腾之象,大人可想要与我在侯爷灵前争辩?”

    前一个在朝堂上争论陆栖鸾出身不正的,现在已经在边关搬砖了。而且……这是在东沧侯的灵堂上,要争论女侯是否合理,那就等同要把东沧侯一系的武官全部得罪死。

    赵府主道:“陆大人,退一万步,东沧侯要立世子,也该立谢相才是,何时到了你头上?”

    “我为嫡女,他为义子,传嫡不传外,有何不可?”陆栖鸾对周围扎在身上的怪异视线视若无睹,道,“若是府主担心禁军不服我指挥,大可放心。”

    她刚一完,四下人群里走出三四名禁军武官,甚至有两位,几乎与赵府主平级。

    “赵统领放心,侯爷生前已交待我等听命于陆大人,无论宫中发生何事,我等皆会拱卫皇城之安危!”

    啧,晚了一步。

    所谓军权之所以存在,重中之重就是需得要武官慑服,武官若不听号令,哪怕是虎符在手,也不过是废物一件。

    臬阳公寒声道:“到底世子谁属,是东沧侯府之家事。如今禁军将领皆已表态,赵统领还有什么话?耽误了东沧侯丧仪,老夫怕你担待不起!”

    “好。”出了这样的意外,赵府主神色明暗不定,片刻后,抱拳道:“今日是本官得罪了,陆大人既承爵位,便不宜再挂职枭卫府,算何时辞官?”

    “待侯爷下葬后,我便与枭卫有交待。”

    送走赵府主后,周围的官吏听着这风声,便知道这个不得了的女官,怕是要在这场朝政乱象里分一杯羹了。

    “陆大人……不,今日之后便该改口叫陆侯了,何时得空,还望过府一聚。”

    “本官也是,女仰慕陆侯许久,明年立志考女官,还望陆侯闲暇之余指教指教。”

    一一答谢完这些示好的官员,待送走同样表态鼎力相助的臬阳公后,陆栖鸾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栖鸾。”

    她猛然回头,只见老父站在角落里,朝她轻轻招手。

    “爹?”

    陆栖鸾左右看看,绕过人群到了陆学廉面前,眼圈微红。

    “爹你怎么来了?”

    陆学廉这段时日像是老了许多,见女儿还是以往那样,脸上露出笑容:“这段时间不敢来找你,怕枭卫查到,今天给侯爷来吊唁,就想来看看你。”

    着,他让家仆拿出一只食盒,道:“过年了,这是你娘让爹给你带的饺子,你不爱吃韭菜,你娘怕你吃不惯,昨夜起来做的。”

    饺子还是热的,陆栖鸾揉了一下眼睛,道:“爹,我没事,等朝中的事定了,我就回家。”

    陆学廉叹了口气,道:“家里的事不需要你挂怀,今日看你处事利落,爹也有点放心了。爹从吏部那儿得了消息,下月初便要离京调任湘州别驾……你放心,湘州和梧州府仅仅百里之遥,我和你娘也正好可以看看池冰过得如何了。”

    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出调地方,虽然是贬谪,但也好过被京城风雨吞没。

    陆栖鸾心头重担稍减,道:“山远路遥,我怕娘受不了……”

    “我们没事,就是留你一个人在京中,爹娘不放心。”虽然不放心,但她现在的位置,陆学廉也知道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只得道:“我们出京后,记得每月……不,隔半个月就来一封信,好叫爹娘知道你过得如何了。”

    “家里不用记挂,我……”

    陆学廉到底还是担忧,正想多交待两句,便见陆栖鸾身后有人走过来,寡淡的眉眼透出一丝年华蜕变的成熟,道——

    “陆大人放心,她之安危,我保。”

    作者有话要:

    #论你苏的男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