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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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京距北百十里处, 匈奴的急行大军已能嗅见楚京的繁华, 每个匈奴人的弯刀都擦拭得雪亮,恨不能下一刻就一饮敌血。

    匈奴的军师, 却越走, 越不安,频频回头望去, 只能看见身后寂静的平原。

    “王已去了半日了,为何还不归来?”

    “军师放心,以王的勇武,区区一座城,拿下也不过是须臾之间的事。”

    纵然旁人对苏渊渟的勇武绝对信任,但匈奴军师仍感不妥, 叹道:“当时该劝阻王才是,毕竟南征之事以王为首,取一座城让去便是了。”

    话间, 突然后军一阵喧嚣, 一个满身带伤的骑兵气喘吁吁地穿过来,嘶声道:“那座城有楚军设伏!王现在一个人被困在城中,快、快调转兵马救王!”

    “什么!”

    匈奴军师大惊失色,周围的匈奴亦哗然。

    “以后军为前军,速往奉水郡!”

    匈奴大军听令而行, 后军甫回马十里,远处骤然响起飒沓马蹄声,极目望去, 只见一青兽面具之人,朝此处而来。

    匈奴军师听见前方又有骚动,站上高出一看,面露喜色:“是王!是王杀出重围回来了!”

    匈奴众军心下一安。

    “王乃是天神下凡,区区楚军,只怕现下已被屠尽了!”

    青兽面具的右贤王一言不发,军师迎上来后见他半身沐血,薄甲与肩上黑狐裘均有利器划过,不免心惊。

    “马上传巫医来为王医治!楚军卑鄙,竟敢如此……王,大军立即杀回奉水郡,把那区区城踏平!”

    右贤王却摇了摇头,声音略有些低哑道:“无妨,楚军既在此设伏,京师必定空虚,继续进军。”

    匈奴军师一怔,他跟随右贤王多年,虽确定这身形仍是他,但这声音却是有些微妙之差,不免心中生出些许古怪。

    匈奴大军见右贤王平安回返,便立即听命整军,继续向京师进发。

    军师始终压不下心里的疑惑,轻勒座下马匹辔头,让自己与之前从从奉水郡杀出来的匈奴将领并行,声道:“你有没有觉得王的声音有些古怪?不太像王本人?”

    那将领望了一眼,道:“当时城中四处起火,王又在城中厮杀若久,只怕是熏坏了嗓子。”

    “是这样吗?”

    军师心中狐疑,刚想上前去巧言让右贤王摘下面具一辨,忽然前方军马一声嘶鸣,高高扬起马蹄,疯狂扭动马身要把背上兵士甩下去。

    匈奴最怕行军途中马匹发疯,一匹马发疯,一群马都有可能失控。

    就在那疯马背上的军士快被甩出去时,右贤王策马纵前,一把抓住那疯马的辔头一按,手劲之大,竟让那八尺高的疯马按得头都抬不起来,屈着膝在原地左右来回转了数轮后,着响鼻平静下来。

    四下顿时又是一片叫好声。

    匈奴军师坚信世间只有苏渊渟能有此神力,心头疑云顿散。此时前方忽然有人来报,送来一封信。

    匈奴军师一看那印鉴是西秦的,脸色一沉,道:“是西秦来信?王,信上了什么?”

    “西秦蜀王赫连霄放弃攻途中州郡,算凭二十万精锐与京师背水一战。”

    纵孤军深入,乃兵家大忌,也不知西秦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让赫连霄竟敢兵行险着,要知道若攻楚京失利,秦军便只能仰赖关口大营接应。若边关处的秦军无法在十日内至少攻下一州一郡,赫连霄等同断了后路。

    “赫连霄怕是疯了。”军师失色道,“这么一来,秦军势必会与我军同时抵京,那这……”

    “易门与西秦素有勾结,既放了匈奴南下,自然也会将我军行程传达秦军知晓。此信是蜀王亲笔,邀我城下一会,联手破城。”

    “那王的意思?”

    “待城破后,杀赫连霄,独夺帝京。”

    ……

    边关,西秦大营。

    “陈大人,你是如何与使节相谈的?”

    帝都来使,蜀王帐下其余未随其出征的将领皆是莽汉,又因蜀王这几年来趁皇帝病入膏肓把持朝政,与皇族嫌隙不,只能由陈望这一个唯一的文臣接待来取兵权的使者。

    陈望甫与帝都来使谈罢,见众将略有些惶恐,叹道:“先前王爷独断朝纲,点兵出征亦未经过朝中元老同意。若易门还在帝都为王爷稳定朝政,尚可一为。但如今帝都生变,陛下日前已痊愈上朝……听使节,为蜀王出兵一事震怒非常,十日后便要派兵部尚书来取虎符。”

    赫连霄不在,众将顿时失了主心骨,道:“若王爷还在,我等拥兵杀回帝京,让西秦改姓亦无不可,但如今王爷深入楚关,这该如何是好?”

    见陈望沉吟不语,众将心焦,道:“陈大人足智多谋,定有办法应付此事!还请陈大人给出个主意吧!”

    “办法倒是有,只是须得违抗一些王爷的命令,不知诸位可否?”

    “唉,都到了这份上了,还有什么不好的,我等俱听陈大人号令!”

    陈望眼底划过一丝笑意,道:“现下也无甚上策,只能暂且为王爷攻楚拖住时间。莫将军、夏将军,你们率军趁夜偷入楚关支援王爷,若王爷攻楚失利,立即带王爷回秦。左右兵权仍在我们手中,只要拥兵而归,我等仍有决胜之力。而我持虎符坐镇大营,与使节假意周旋,在此期间,假意关闭楚关关口,做撤军假象,以安其心。”

    “可若是离关口太远,会不会……”

    陈望道:“无需担忧,楚关内已被我军占领,开关口乃是一句话的事。”

    “好,我等这便去了,大营这边,还请陈大人多加周旋。”

    “这是自然,愿我军此战得胜,功垂千古。”

    待众将走后,陈望面上虚情散去,回身时,一身儒生清骨,尽卸多年沉郁。

    推开门的瞬间,来自秦都的使者迎上来,满脸惶恐道——

    “陈大人,可服众将了吗?谋反是万万不可啊!”

    陈望道:“使者放心,陈某既投秦,起初便是为投天子而来,自然不能为虎作伥。”

    使者本就是如入虎狼窟,惴惴而来,心道:“陈大人如今既掌兵权,可否、可否能让吾皇心头之患,弭于国门之外?”

    “哦?可那入关的可是还有十万将士,难道也一同与贼陪葬?”

    “这却是无妨,此战过后,东楚也无反击余力,只要国书一出,以楚人向来圆滑的作风,必然愿意放回我军将士。”使者见陈望笑而不语,接着道,“陈大人是能人,吾皇求贤若渴,若能除此大患,来日愿许陈大人以相位。”

    一生反骨,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是以这般殊途,同归于报国。

    一声苦笑,陈望长揖而下,掩去面上神色。

    “……臣,陈诺之,此后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

    “……我昨夜熬了一宿,思来想去,还是想亲眼看你是怎么死的。”

    “陆大人,注意气质。”

    “对尔等老贼,若脾气太软,本官官威何在,朝廷颜面何存?”

    “那陆大人吧,我挑喜欢的听。”

    “呵呵。”

    天色已入日午,而云层依旧浓厚,压抑得宛如即来之风雨,带着远处压逼而来的硝烟气息扑向城头,吹散沸酒上袅袅而出的烟色。

    几上毒酒尚未启封,列座的二人也无人在意它,闲侃半晌,不知是不是各自矜傲于心机,竟无一言谈及即来的亡国战事。

    饮罢一爵酒,陆栖鸾最终还是先开口。

    “老叶,我还是想骂你。”

    “那你就吧。”

    “你他妈的就从无一丝悔悟之心吗?”

    叶扶摇依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指间转动着温得入骨的酒爵,道:“我至今所行之事,无不从心所欲,并无他人相胁。况且,即便是悔悟了又如何,陆大人会因此而法外容情吗?”

    陆栖鸾支着脸侧道:“可能这决定了我明年为你烧黄纸的数儿吧。若太上皇当年不曾得罪过你,你选继续助楚吞秦,或许我们今天就不需要这杯毒酒了。”

    叶扶摇却笑了:“你以为我是因为介怀殷楚囚我,是以才转而助秦?”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了一个意外之喜。”

    陆栖鸾纵然没有去追问,也晓得他现在的意外之喜指的是谁,沉默片刻,道:“她和你有什么仇,让你连我这个仅仅长得像的人,你都不放过。”

    “……仇?”叶扶摇轻轻摇头,道,“我自幼生长于易门,彼时门中有一,曰历代天演师皆困于业障,大多早逝,我得其位后亦然。十数年无一夜安寝,阖目俱是旧人容颜……”

    慢慢地,便也不知自己的记忆是真是幻,忘记了自己出身何地,父母何人,唯独记得,那同生酒的余香,那魔障里满身血艳的旧人,与之后索然的年岁。

    他们,易门的天演师,都是因魇魅缠命而早逝的。

    “……为了挣扎求生,好,我姑且认同,所以后来你找夙沙无殃替你承此症后,你有好过些吗?”

    叶扶摇道:“找寻合适的下一代宗主是天演师的责任,曾经我对夙沙的期望很高,可后来却证明他并不堪其用,抵不过魇魅就罢了,还难抑其情……”

    眼底的神色迅速冷下来,陆栖鸾道:“够了。”

    “怎么,你可怜他?”

    “我不可怜他,我恶心你。”

    “你怎么看我都无妨,只要你不背离这场局,我便倍感欣慰。”

    “我本来不想提这个,你既然了,我就不得不问了——先前那几位不得其好之事,你可有从中插过手?”

    对视数息,叶扶摇承认道:“有些是我动过手,但我很欣慰,后来我没有动手,你都会断得干净——”

    “你就这么不想我平平顺顺地找个归宿?”

    “不想。”

    “有什么意思呢?”

    “王侯将相不比相夫教子有趣吗?”

    他的话带着一丝诱人的尾音,引得陆栖鸾心底一动。

    叶扶摇是个能一眼窥进心底的人,他知道她不安份的野心,并一步步徐徐诱之。

    陆栖鸾闭目扫去眼底浸染的欲念,举杯相敬。

    “你的对,可我始终不认同你的作为,待胜过你此子,陆栖鸾不止要王侯将相,同心之人也要。”

    酒爵轻碰,分开瞬间,远处天边骤然飞起烟沙无数,隐约能看见来自西方恶狼的旌旗,朝帝都袭来……

    仿佛是觑见了云层后上天昭显的异动,那是一种让人倍感兴奋的异变。

    叶扶摇轻声笑道:“那就祝你逆天改命了。”

    作者有话要:

    陈望结局了,一生反骨,弑父负妻叛国,入敌国为相,满身污名,唯有清骨在心,不与他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