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自元佑十四年出了神策行营闯宫那档事,外驾入宫变得更难了,戍卫暗恨无法将飞着的麻雀也下来盘查。
但眼前车驾竟畅通无阻,守门只看了眼,遍痛快放行,好似习以为常。
入禁苑后,车内的人换作步行,两个婢先跳下来,稍后主人才牵扶而出,未见其人,环佩先鸣,这女子不过十七八岁,通身穿戴却好生气派,不是明薇又有何人?
无极宫内,听了半晌,万贵妃才呢喃出声:“你莫不是看错了?”明薇心里稍稍不快,顾盼生姿地哂了哂:“怎会,姨母信我。”
万贵妃仍万分存疑,为难道:“即便如此,何不放任,待他兄妹真做出苟且不伦的行径,我且得利?”
明薇沉默,姨母果然老了,一味守着固有荣华,趑趄不前,但她们这样的人家,哪有资格疲敝?万家也好,严氏也罢,能有今日之成,哪个不是踩着皑皑白骨?而这些白骨的后人,时刻凝视如鬼魅。
片刻意乱神迷,都是要命的,所以严华不可能逾矩,严阙亦不会糊涂,这一点,他们兄妹清楚,就像明薇清楚此刻自己要做什么一般。
“姨母,我且问你,”明薇抬起头,“五皇子的城府较之贤妃,熟者深?”
“自是贤妃昏聩。”
“是了,”明薇不假思索,“那么同样的难题,聪明人和笨人处理起来也会不一样罢。”
万贵妃豁然,的确如此。
想那五皇子也是储君人选,没理由自斩前程,他大可以把这事藏一辈子,但贤妃不然,她傲慢短视,反而更容易被利用。
下了决心再去看明薇,忽生一虑,人人都有自己的目的,那她的目的呢?
“明儿,”她问,“姨母还有一事不解,你向来不参与朝局,今日为何突然献计?再有,你与五皇子九公主俱不熟识,何以草草断定?”
明薇笑着起身:“三人成虎,有人关心真相,有人关心自己可以得到什么,姨母不必多虑,万家好,明家便好,有朝一日表哥立储,父亲必肝胆以护。”
熏烟缭绕,满室富丽香,二人静视以立,都从对方眼中读出试探与利用,默然中,共识达成,俱是忽地一笑,明薇上前,乖巧搀住万贵妃,嬉笑道:“瞧我,把来这儿为了什么都忘了,母亲新得了几个花样,让我拿来给姨母看呢。”
万贵妃亦上演喜不胜收,温婉恬淡道:“哦是吗?快拿出来瞧瞧。”
晚些时候,明薇方从内苑出来,天色已暗,她惫懒地扶着额,晚霞与宫顶相接处一列足有三、四十宫人正认真疾行。
“那是什么?”她向侍从问去,侍从笑道:“这不快到九公主生辰了吗?那些都是陛下为公主生辰礼准备的。”明薇又站了一会儿,这才淡淡道:“走吧。”
正值多事之秋,灾荒、瘟疫未尽,贪腐、起义又兴,似成恶性循环,虽则大致稳定的局面未被破,但朝庭忙着安抚百姓,周旋军阀,亦渐趋透支。
这时候军队倒比大理寺卿手里那块板子更好用。
距千佛窟之行已有数日,严华从大理寺出来见天色尚早,便买了朵糖花折步往墨阳宫的方向去。
赵志明提刀在侧,即近宫闱,铿锵的步子愈发斯艾,最终还是为难地:“殿下,那种地方末将还是不去了吧。”
严华眉心凝着无奈笑意:“哪种地方?”想来是赵志明性格使然,便道:“也罢,你留在此处吧。”听他又劝:“殿下…您也少去吧…还有公务…”严华却似有若无一挑眉,已甩开他几步。
行出段距离,被一个宫女拦住,赵志明听得真切,那人急急道:“贤妃娘娘病了,殿下去一趟吧。”严华不由分,蹙眉问:“你慢慢讲,母妃怎么了?”
“起就不好,一直睡着,太医过来两次,娘娘也未醒...”
人影渐远,剩下的均听不见了,而严华离去的方向显然已不是墨阳宫。
入秋以后,日头变短,人长叹未能等到真正的黄昏,先等来了星空。
饶是如此,严华提灯出现时,赵志明仍一惊,觉得这一趟也没过多久,他问:“贤妃娘娘安好?”严华则漠然道:“母妃没事。”
透过这短短四字,赵志明却听出愠怒的意味,病好了难道不值得高兴吗?他便又笑问:“公主见到殿下该很高兴吧?”严华眼底云遮雾绕,突然凛然道:“徐匡凝抓着了?去见见。”
这话题转的让赵志明一愣,摸不着头脑,待反应过来只能去追严华,追出两步又是一顿,糖花还在严华手里,淋漓融化得已看不出原状。
他默了片刻,三两步上前,只一本正经禀道:“一切如您所料,李渥发难之后,徐匡凝开始疑心是李缜指使,反复试探,猜忌愈深,于七日前反了。咱之前轻看李公子了,他虽追随者不多,但手底下的军够狠,几乎不抓俘虏,都给杀了。”
赵志明边走边:“那徐匡凝眼看不敌,便想耍老计量,让部下调虎离山,待自己渡到江那边再暗投他营,不过,呵,李渥多精明啊,早有准备,还是叫人给抓回来了,李渥守信,连夜把人送来,我们接手时那孙子跟落汤鸡一样。”
严华步履飒飒,用鼻音“恩”了一声,很快走至宫外,二人上了马车,才讥讽道:“李缜不蠢,不然不会稳坐江左,人都反了,左右已无用,不如赶尽杀绝,杀不住,声势亦要大,便无人敢纳他。”
赵志明一点即透,思虑到原来还有这层:“自然,无人敢用反将,何况他一反再反,这世道谁都不敢冒险。看来李渥被他老爹助力不少,”随即起了顾虑,“李缜城府如此,来日恐成我大周的敌人。”
严华双手覆膝,眼睛都不睁:“已经是了。”
赵志明蓦地一肃,过于憨爽的双眸升起腾腾杀意,再扭脸去看严华,胸腔无端悲凄。人都道五皇子敏于行,洞于察,却不知他只是早于常人隐忧与筹谋。
徐匡凝的今日,怕是早在他心中上演过无数次。旁人经乱,或许能换个地方从头开始,唯严氏要默默背负沉疴,只是他一人之力,能背到何时?
野骛飞掠湖溪,有个想法在严华脑中一点即成,他面色未变,睁开双目:“你们没见过他,怎么确认身份的?”
赵志明知道严华在想什么,对着他漆黑发亮的瞳孔一笑:“殿下放心,到了您就知道了。”
北府军的私牢,刑部与大理寺都无权提人,他们只认赵志明的脸。这里不似一般牢房暗无天日,一眼与寻常四合院无异。
人被带至院落,还蒙着眼,通身筚路蓝缕似的。
赵志明低声道:“这厮在李家作威作福,见到不耻便痛批一气,偏李渥生性喜好游玩作乐,屡劝不听,不免遭受他讥讽挖苦,时日一久便成积怨。如今徐匡凝落难,这公子诗兴大发,在他背后刻了首纪实,讲他如何欺弄旁人,又是如何沦为阶下囚的,虽不乏春秋笔法,故此我们才将人给认出来。”
罢扯了犯人过来,一把掀开那几不遮体的残缕,看着满背血肉模糊,赵志明失笑:“晾干了还是草书呢。”
严华看了一眼便不想再看,眸光一定:“把布解下来。”立刻有人行事,那久不见光的混沌双目被刺得霎时眯了起来。
徐匡凝目光扫了一圈儿,定在严华身上,笑骂出声:“李老狐狸瞧不起我是怎地?竟派了个白脸来,你哪号人啊?我怎么没见过?”
洛南口音,正经的汉人,却屡投靠突厥族,严华半晌没出声,只平静瞧着他,徐匡凝被逼视得不自在,横声横气道:“老狐狸以为把我关在梅岭就无事了?我可是有五千亲卫,各个忠肝义胆。”
不料,严华扑哧一声笑了,睥睨过来:“我是不是得谢谢你主动供出李缜藏兵之地?”徐匡凝错愕地不出话来,良久才呢喃:“你不是李缜的人?”
赵志明早在一旁啼笑皆非了,暗道这老家伙没看上去明白,三言两语露了个情报,倒省的他再盘问。
早有茶盏座椅端上来,严华一拂袖坐下,侍人提灯侧立,脚下一方天地被照得通明,四下里却还是漆黑的,他问:“我问你答,放乱党入京那日,是谁通风报信?”
徐匡凝脸色微殃,却不肯失去话语权,反问:“你不是李家人,那便是李家对头了?让我猜猜,你是陇右道的。”
语气里不无猖狂,而严华此刻的沉默似乎给他莫大鼓舞,未几,严华目光闪烁,自己抄起灯走过来:“这么,陇右道早与李缜不和。”
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
徐匡凝心头大震,反应过来只想割舌,自己又无意泄了关键。回荡起他方才问的话,心里一道撼雷,才骤然抬首:“难道你是朝庭派来的!我在哪,不在江左么?!”
静下来后,他才想到,原来这青年方才所问俱是烟雾,对方真正关心的,是陇西局势,而这也恰恰是他手中唯一砝码,怪只怪自己太笨。
青年居高临下,嘴角那抹讥讽越发浓重了:“蠢到发指。”
兵阀天下,有人靠智谋得权柄,有人以勇武得拥护,这亦是奸才时代,徐匡凝占尽后两样,到底输在脑子上。赵志明放心不少,看来这人不算疾手,于是一握拳,对严华道:“天晚了,您先回吧,剩下的交给卑职。”
严华颔首,不再瞧赵志明一眼,转身离去,徐匡凝尝到一丝耻辱,忍不住嘶吼:“慢着!”
“我且问你,为何是那日?你可知,那是我妹妹的新婚之夜啊!那郎君...那郎君,”徐匡凝哽咽,“为了护她,身首异处,我妹妹何等无辜!”
严华顿在原地,人未转身,只凭背影一身寒意与周遭黑夜相融,竟比方才正视时还凛戾,未几,他冷声道:“凭什么你妹妹洞房花烛,我妹妹要颠沛流离呢?”
其后徐匡凝驻足良久,时而妹妹的音容在脑海回荡,时而想到几年前那个传闻:五皇子严华无甚嗜好,唯钟爱九妹琼月,自幼将其视若珍宝,周帝亦碰不得骂不得。公主要的,便是江山他也给来。
此话听去,徐匡凝只付之一笑,权当是孩子家的情谊。
后来严华出征,在山西道腹背受敌,杀了两天两夜,血气遮天蔽日,但最终他竟带领二百人手提寇首冲出重围。
那一战,他成名了,所经藩镇,鬼魅无不畏惧。
再后来,帝师东去,有人临道设阻,欲谋不轨,徐匡凝一则忌惮严华势力,为自己留下条后路,一则念及自家亦有幼妹,便没再为难。
只听,严华回京时,那些曾经设阻的贼寇皆身首异处,旁人倒是能留俱全尸。
冷风瑟瑟,直吹到人的骨头里。
青年的背影已经隐没在黑暗里,徐匡凝太阳穴凸凸地跳,第一次尝到未知的滋味,他是严华吗?那自己将乱党引入皇城这笔帐,他又会如何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