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亥时一过,宫宴上的人已经睡去七七八八,倒不着急回府,尽是借酒劲横躺竖卧的。
李息与崔胤费尽力气才回到宫里,见眼前情景,心中不免着急,敌人有耐心,在等待所有人失去警惕,而一切恰如对方所料。
他们反复沿太液池环绕,竟难能见到清醒的人,来宝眼尖逮着一个活的。
“你们看,坐桌上喝酒那位,兵部邢大人吗?”
崔胤跌跌撞撞上前,摇晃那人肩膀。
“邢大人,邢大人,邢风!”
那人双眼目浑浊迷离,在听到自己的名字后甚至了个酒嗝儿。
“没用的,”李息止住他,“醉得厉害了。”
崔胤统领百官数十年,今晚这样的无力感,还是头一回。他几个时辰前刚被刺客所伤,面容疲惫,唇色泛白,官袍被扔在路上,一只鞋不知何时也跑丢了,他觉得自己恐怕将是大周有史以来最见不得人的丞相。
“那要如何?”
崔胤木然,却不是在对任何人发问,多年的骄傲告诉他,如果他自己都没有办法,其他人更指望不上。
李息一拂袖,把一张桌子扫净,坐了上去,抬头对上天空的明月,轻呵了声。
“丞相大人且开眼看,这便是盛世景象。”
“你什么!“
崔胤横眉冷对,咒骂过去,却发现这个叫李息的青年,双眸竟是这样澄澈,如果…如果里面没有讽刺,那该是一对绝佳的眼睛。
“您比我明白,不是吗?”
李息看过来,平静道。
崔胤心口发紧,不上是什么情绪,可就是不敢去直视他。
大周国国祚五百年,不可否认它已千疮百孔,近十年,北境连失十六座城池,内部贪腐、宦官、欺压、无名税款,又添新疾,如今兵临城下,竟无人可用…
正思量着如何破得死局,李息站了起来:“还有个人能帮我们。”
他平生甚少与女人接触,看过的女子脸怕是还没有书卷多,见过也就忘了,但来奇怪,不过两面之缘,如今他竟能清晰回想起那日的情景,“往后李大人有什么困难只管找我”,姑且算得上一个承诺吧。
…
严阙被上官晴唤起时,头脑还是懵的,撤去屏风,吹了阵冷风,便清醒不少,待见到是李息与崔胤,就彻底醒了。
他们将大致经过与她听,严阙一直蹙着眉头。
“这么,宫外已经被兵围住了,可是宫内还无人发觉?”
“可以这么。”
严阙脸色发白,“禁军都去哪了?”
李息冷静道:“有两种可能,一是禁军防不胜防,已全然被拿下。二是…”
他顿了顿,想严阙到底是不闻朝政的公主,又在不谙世事的年纪,自己如何解释,才能使她相信眼下真是危急万分?却听严阙道:“二是,禁军也反了。”李息正色:“不错。”
片刻之后,严阙看向了崔胤,一直以来,他都是大周的主心骨,也是她们这些学生的主心骨。
“先生可有计策了?”
“尚未。”
崔胤的脸色很难看,苦笑直言,事到如今,方果断承认事情远超预料。眼下所遇,较之当年神武行营闯宫和义军入京大有不同,他们不知敌人是谁,充其量有大致猜测范围,致命之处在于,宫里的人出不去,宫外的人进不来,消息无从传递,皇城固若金汤,如今却是他们的牢笼。
短短二字,道出的,是最坏的可能。
严阙知道,崔胤所不能,就等于百官所不能,宗族、皇亲更加指望不上。
“公主,还是早做算吧。”
是李息。
严阙深深提气,强迫自己静下来,重新梳理眼下还能做的事情,半炷香后,着上官晴提自己的腰牌去宫里找寻禁军统领,崔胤整理装束,尽可能唤醒同僚,李息与来宝轻点节度使,她自己则去通知周帝。
…
更深露重,两名内侍依然兢兢业业地在寝殿外面守护。她走近,内侍便躬身行礼,严阙未明来意,先问今日侍寝的是哪位娘娘,对方老实答曰“是丽妃”。
丽妃是五年前入宫的,算得上后宫“老人”,严阙想,这个时辰将父皇叫醒,再把人请到偏殿,难免惹丽妃生疑,更容易草惊蛇,倒不如一并将二人请了,细缘由。
她想好,便着内侍去叩门,叩了两声,周帝依然睡得很沉,只有丽妃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是谁?”
严阙尽可能让语气听起来没有那么急,却刹那电光火石,想到什么,对内侍道:“别我来过,漏嘴就自去领罚吧!”
回到墨阳宫,上官晴、李息已经在了,二人将情况一,局势便明朗起来,但依然疾手。
据上官晴所查,林苑内的禁军大体都在,只不过全是生面孔,禁军统领却不知所踪。凭上官对皇宫的熟悉,即便禁军偶有调动,她依然能有不少熟悉的人,所以眼前的情况,实属罕见。
“对我们来是好消息,起码禁军没有反。”
严阙点头,接过李息的话。
“不错,若禁军背叛,便不会被换掉,他们大可不动声色地当职,现在我们需要弄清的是,被换下的禁军去哪了,李大人,你那边的情况呢?”
“不容乐观,我到时,十位节度使仍在畅饮,无人反常。”
“难道是咱们估计错了,他们也毫不知情?”
李息默了默,摇头:“公主不如反推,如果他就是其中之一,九位节度使尚在宫中,他却提早出宫部署,该当如何?”
不言而喻,那样自然有人疑心他,只要稍加防范和查探,他的计谋便会泄露,倒不如以身泛险,洗掉身上的嫌疑。
“吾尝闻人行灯下,其形也黑,”严阙沉吟,突然道,“李大人,是否记得你我的初见?”
李息被问得一怔,不禁蹙眉去想,那是在大殿外,她叫住自己,没来由地问他的故乡。不对,初见当是在御花园,那日他新官上任,按例进宫谢恩,迷了路,她突然冲出来。
李息不知严阙为何有此一问,难道危急关头,公主是又要消遣他?想到这里,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那日在假山后听到有人白日宣\淫,那女子声音耳熟,但只了“是谁”二字,因此我不好判断,今日我又一次听到这两个字,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李息表情一松,对严阙认真道:“公主以为和今日事相关?”
“相关与否还不好,但是我已别无他法,值得一试。”
…
丽妃被人唤起,心中本来不愉,只是严阙素来对她敬重,她也不好什么,裹了裘皮大氅走上游廊,严阙提灯在侧,只言片语俱不透露,行到昭明大殿,才从宫娥那里取来一壶酒递到她手上,笑着道:
“母妃宴上不能无人,恐大皇兄三皇兄照顾不周,万贵妃身子一向不好,因此琼月只能劳烦丽妃娘娘了。”
万贵妃,自然是无人敢得罪的,贤妃又是四妃之首,她的话不能不听,丽妃笑了笑,温和出声:
“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呢,把酒给我吧。”
门被推开,里外之人都有片刻凝滞,严阙眼风扫到丽妃身上,却察觉不出什么异样。
“琼月啊,你怎么来了?”三皇子醉得厉害,大皇子也好不到哪去,只是强装镇定,靠在石柱上醒酒。
严阙微微一笑:
“丽妃娘娘来给各位敬酒呢。”
着,极自然地看向每一张面孔,有人张狂,有人恪守君臣之礼,都是本来面貌。难道猜错了?她想。
李衮的酒量可以喝倒一头牛,只见李缜、赵鸦儿等人已露出醉态,他仍面色如常,皮肤白皙地就如蒸过一般,他实在稀罕严阙这个女娃娃,见她来到,把周围拼酒的兄弟一推:
“九公主,来,跟我喝一杯!”
刘炳不知从哪冲出来:“李衮!你这头牛!别为难公主啊,我陪你喝!”
完这话,脚下一软,摔了个狗吃屎。
李衮眯眼抬首,严阙歉意地摆摆手,李衮顿觉扫兴,又看见她身边这位妇人装扮华丽,眉眼清秀,眼前一亮。
“公主不喝,你陪我喝?”
李衮自生活在江东,乃家中独子,横行霸道,父亲死后,继承衣钵,叔伯表亲更是无法拿他如何,如今年逾三十,混世魔王的性子丝毫未改,反而愈发出格。
他对严阙是三分欣赏,三分敬意,三分逗弄,一分不知为何,但对丽妃,就没那么客气了,只勾上她的皓腕往身边一带,语气也不容置疑:
“喝。”
丽妃郁结于胸,巡视周遭,要么是醉汉,要么是纤纤宫娥,无人能帮得上忙,便只能暂时咽下这口委屈,往一个方向含恨瞅了一眼,将酒饮尽。
“好!再喝!”
严阙沉默地站在原地,捕捉到她的一举一动,短暂的狂喜之后,她上前,拦下李衮:“李将军,再喝可就上不去马了。”
她道:“让我大皇兄款待你吧。”
严诚抹了把脸,再次回到属于他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