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等人明显走远,来宝才喘着粗气瘫到桌上:
“李大人,您方才要把奴才吓死,我真怕他把咱们都杀了。”
李息身上的激愤骤然消失,沉下来,像换了个人。
他将书往桌上一放,便朝床榻走去,惊忧地掀开床板,看了一眼,才稍稍舒出口气道:“得罪了。”
崔胤藏在床板里,外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被搀扶出后靠在软榻上,用袖子将满面泥污草草擦拭,唯额上和眼角的沟壑未净,看上去正如雨雪过后发黑的车辙,却也恢复了三分宰相的气势。
他将目光定在李息身上,缓缓地问:“我听他叫你大人,这么,你在朝为官?”
李息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深深鞠了一躬:“末官姓李,名息,字元让,如今在中书省任职,拜见丞相大人。”
崔胤的眼神有些复杂,不知在想什么:“中书省?我怎么没听过你?”
“末官是一月前才上任的,等侍郎张大人交搁事宜,是以在任上才做了三日。”
气氛骤然静下来不少,四目相对,崔胤没再继续发问,李息也就不必回他什么,刚欲转身为他盆热水来,却兀地,听见一声轻笑,在宁静的深夜格外刺耳。
崔胤语气中不无讥讽:“罢,你有什么目的?或者,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李息一怔,抬头看了过来,乍然间,眼底是些许不可置信,些许凄楚,但就如风掠过水面,波光一闪那么短暂,再望过去,已变回平静。
中书侍郎乃正四品文官,隶属于中书省,宰相便是中书省的直属长官。同等官职,在大周少有十余,均是地方学子之姣姣者,竞争性极大,李息仅为其中内史,品阶最末,最难出头。
崔胤将他今日所为当作是攀附自己的别有用心,也不甚稀奇。
良久,李息沉默着转过身去,走到窗前,心中寡淡无味极了。
他出身微寒,父母早亡,长姐替人缝补衣裳充作束脩,后来长姐嫁得一屠夫,生活渐有起色,才有银子供他进京,彼时,他已比旁人晚了三载。
这些年,他辗转任留过朝散郎、少府、承议郎,也不是没有机会做长官的幕僚,不过被他一笑拒绝了。
与人为伍就仿佛投身井中,有时候这口井格外华丽,却也是一眼望得到头的命运。
崔胤的反应,算得上人之常情,李息此刻也不上气恼,只是觉得有一些好笑,这世道,竟不允许单纯做个好人了。
崔胤见状顿了顿,眼神涣散开来:“罢了,看来是老夫误会了你,只是你此番举措异于常人,由不得不怀疑。”
李息默,外头又是一阵骚动。
三人惊觉,来宝自告奋勇:“二位在里面应对,奴才出去看看。”
不一会儿,笑着跑回来:“可以放心了,是巡逻的禁军,从府门路过,丞相要不要和他们一声,送您回去?”
不料,李息与崔胤脸色俱是见鬼般的难看,看这架势,倒比那黑衣人还可怖许多。
“李大人?崔丞?”
李息在窗前转过身,看着崔胤道:“巡逻禁军有百人?”
崔胤亦是一脸凝重,瞬间,从他那极深邃的双眸里读懂什么,摇头道:“分布至各坊不过十人。”
“那可曾披重甲?”
崔胤道:“未曾。”
来宝全然听不懂了,跑至二人中间,挥舞着双手道:“两位在什么,时间可来不急了,再不叫住他们,他们就去别的地方巡逻了!”
恰在此时,哨声划过长空。
“今夜宵禁!谁都不许出来!违令者,斩!”
李息反应极快,将灯一吹,黑暗里与崔胤遥遥对视,不约而同冷声道:“是宫变!”
来宝:“宫变?!你们别吓人,人胆子!人的哥哥可就是丧命在当年神策行营手底下的!”
他如此一,倒是给二人提了醒,如今神策行营早已无力谋变,能迅速集合起成规模军队的,不过朝庭禁军,北府军,及节度使各路大军。
北府军驻扎在郊野,是华京屏障,且无陛下手中虎符无权私调,而禁军世代护卫皇城,亦没有动机作乱,剩下的,便只有节度使。
来宝急急道:“二位别这样安静,点什么吧,是不是有误会?你们把的急死了!”
崔胤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大腿上刚刚才止住的血,又开始往外渗,他抬头看向李息:“陛下这时的境况不好,我要回去报信。”
见李息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脸色阴郁,他心头一阵急促,后悔方才将话的得太过,只道:“李大人,方才是老夫不对,还望你大人有大量,眼下危机当头,请你再帮我一次。”
李息没有话,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他。
“贤侄,你且你想要什么,待此事解决,老夫定不食言,我敢以我仕途与名声发誓。”
只听他淡笑道:“我要的,你怕是给不起。”
崔胤忍无可忍,刚要咒骂出声,前头的人却突然一低,后背对着自己:“上来。”
这是意料之外的,崔胤恍惚了一会儿,愧疚起来,知道时间耽搁不起,便艰难地爬上他的背。
“且慢!”来宝道,“方才外面不是违令者斩,此时万不可出门的!”
“你们放心,老夫犯不着带两个后生飞蛾扑火,我知道一条窄道,能直通皇宫的内侍省,咱们只需提防着不被敌人发现,先到昌乐坊…,”来,底气下去不少,轻拍李息的肩膀,“贤弟,看你的了。”
李息沉默将人背起,一直走到院中,隔着门听外面的脚步,待动静变,携二人出门,想了想又退回去,把锁重新扣上,这才重新奔往昌乐坊的方向。
“丞相,”路上,来宝低声问,“到昌乐坊真的有路吗?人记得那里是魏公家祠。”
崔胤捋了捋胡须,解释道:“你只知其一,当年德宗策划承天门之变,尽诛齐王党羽,便有魏公在旁出谋划策。”
“然而齐王本掌握禁军,军队想要在他眼皮子底下部属,就必须想个掩人耳目的法子,于是就有了昌乐坊的密道和屯兵之地。”
“待德宗掌权,借口为魏公建家祠,掩盖密道,如此瞒过众人的眼睛。”
“到了。”
身下一顿,地方到了,李息将崔胤放到地上,保险起见,让他褪去身上的一品朝服,三人稍作歇脚,才继续按着崔胤的记忆往里摸索。
这一程,三人的话明显变少了,谁也不知道,在这密道尽头等待着他们的是将是什么。
崔胤的声音很平静,所有的可能已经想了一遍,他对二人道:
“一会儿你们将老夫放下,我一人进宫报信,你们就安心待在密道,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管。”
来宝大喜过望,却又担心李息不肯放任崔丞一人前去,最后拉上自己冒险。不料,片刻后,李息竟点头同意了。
崔胤的背影的愈来愈远,也越来越,他佝偻的样子与任何一个年迈老人无异,来宝平生头一回有了动容的感觉,眼眶发热。
未几,却见崔丞又折了回来。
来宝:“太好了,您老人家决定不去冒险了?”
崔胤脸色挫败,颓然道:“我去晚了一步,宫门那里已经有人把守了。”
着,顺墙壁坐下来,腿上的血又开始往外冒,他却不怎么管,看着本该是天空,如今却是坚壁的地方,目光呆滞。
李息默了默,问道:“宫墙有人守吗?”
崔胤绝望地看过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宫墙也有兵把守,翻不了的。”
却见李息一笑:“兵?跟我走。”
崔胤虽不怎么相信他能办成,但哪怕一点希望,也是不容错过的,于是扶着墙站起来,来宝叹了叹,背上他:“换我来吧。”
洞口处仅有微微弱弱的火把光亮,看得出,对面的嘉福门并不是对方重视的宫门,仅有几十个戎装守卫,可能这与这里的宫门窄,无法供骑兵涌入有关。
李息猫着腰,在墙影下穿行,来宝有样学样。
到了宫墙正下放,崔胤郑重执起二人的手:“你们年轻,踩着我翻过去还有一丝希望,我老了,恐托你们后腿。”
李息挑眉,低声道:“丞相,一会儿你可千万别话。”
“啊?啊!”
谁都没想到,李息从地上捡了块石头便往墙壁砸去,“咚”地一声巨响,紧接着,两个兵的声音“是谁!”
崔胤和来宝莫不瞪大双眼,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也是陛下唯一的机会,他要干什么!
思绪犹疑间,李息的声音在耳畔传来:“丞相别忘了,”下一刻,却仿佛受到极大惊吓的样子,“我们被发现了!”
崔胤:“???”
来宝:“???”
一兵用长矛指着三人:“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李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军爷饶命,军爷饶命!”
另一个兵来得迟了点,上上下下量一番,认出来宝的服制,对身边人道:“是三个太监。”
这对崔胤来是莫大侮辱了,当即怒道:“你是太监!”
持矛兵轻蔑地笑了笑:“还是个老太监。”
崔胤还想发难,却听李息一咳,遂想到方才他嘱咐的话,息了声,李息带着哭腔道:“军爷,我爹娘病得厉害,就在家等着我回去送药,求您行行好,放我们出去吧!”
完,果然嚎啕地哭了出了。
那兵冷酷一哼:“是么?那你的药呢?”
李息仿佛被震得不出话来,止住哭声,跌坐在地。
“看来是从宫里翻墙逃出去报信的,怎么办?杀了?”
另一个想了想,摇头:“我们做不了决定,如果杀错人那就是咱们死,别忘了咱们将军跟宫里头的大太监都有交情。”
“也对,那怎么办…”
二人一筹莫展间,李息又哭了起来:“我们不想死在宫里头,求求你们放了我们吧…”
这两人对视了一眼,想到个注意。
“这样吧,我们不杀你们,你们原路返回,怎么样?”
崔胤一怔,终于明白了李息的计策,遂学李息的样子道:“不行!我们不回去!我们不要死在宫里!”
“呵,老太监还挺惜命,”兵捏了把崔胤的脸,厉声道,“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