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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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弋舟重伤难行, 鄢楚楚她们反倒先回侯府, 同萧侯与夫人告了罪,便着手安置公子书房寝屋。

    除却棠棣随行照料公子起居,其余三名美婢早早在侯府安顿下来, 前后忙进忙出的, 忽有下人厮, 过抄手游廊至抱厦下来,“楚楚姑娘,外间有一个姑娘求见, 是身负大过故来请罪,而且捎来此物。”

    下人将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信纸塞给鄢楚楚, 她颦着柳眉展开, 纸上是用簪花楷誊的药方, 这字迹再熟悉不能了,鄢楚楚目露震惊,阶下亲自取了背篓铲苔痕, 扫绿芜的烟绿抬起了眼, 收拾收拾衣袖走上来,“楚楚姐, 谁送来的?”

    鄢楚楚将纸张飞快收拢,冷着脸沉声道:“将人出去。”

    厮起先呆住, 随即道:“可她是来送药方子的, 这……”

    鄢楚楚娥眉一弯, 露出不悦来, “我支使你一个门房,都使不动了?乱棍将她出去!谁若是放她进来,我饶了,主人家也不饶!”

    门房厮被家中主人几字恐吓住,唯唯诺诺连声点头,便脚步匆忙去了,余下烟绿困惑地要取鄢楚楚掌中信纸,鄢楚楚胡乱揉了便往回走,烟绿问道:“姐姐,谁来了?”

    鄢楚楚道:“一个巴结公子不成,又恬不知耻跟过来的疯女人罢了。”

    爱慕萧弋舟的姑娘素来不缺,但敢闹上门来的真没几个,萧弋舟从不留把柄在女人手里。

    鄢楚楚独自回房,将门阖上插上门闩,纱窗映出斑驳灿烂的阳光,她走到妆台前复又展开信纸,这一副药方的最后有几个字:怜卿手书。

    怜卿是苏先生的号。

    这四个字笔法不是簪花楷,是苏先生的飞白书,飞笔断白,燥润得中,鄢楚楚见了便侧过了目光。她很聪明,知道单凭一副药方无法取信于人,将苏先生手稿里的落款剪下来贴在纸上。

    鄢楚楚对药方虽不甚有研究,但细读下来,这上头草药倒确实编得有模有样,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将药方子取了锁入屉中,出门去唤厮过来,“帮我看看,门外那女人走了不曾。”

    厮答应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去而复返,鄢楚楚在廊腰底下踱来踱去,听到响动忙回头来,厮道:“人已不见了!”

    “不见了?”

    鄢楚楚忽然失声。

    她还以为嬴妲抱着诚心回来,让人将她出去,以为她会学着烈妇在门外长跪不起,如此也好让侯爷稍软心肠,不至于一见面便取了她性命。谁料道人家一见到棍棒阵势,立即逃之夭夭了。

    鄢楚楚咬着红唇想到,明明是如此不上心的,公子如今遍体鳞伤,谁不盼着公子好,唯独她又来祸害人了!

    她折身要走,厮又道:“不过的听到,方才凤姨娘派人将她拉走了。”

    “秋葵斋的人也来抢她了?”鄢楚楚攥紧了手中帕子,“凤姨娘也是不叫人安生的!”

    *

    凤姨娘身边婢女请嬴妲进去吃杯茶,门房对她喊喊杀的,她手无缚鸡之力,自知硬闯无望,只得跟着凤姨娘进门。

    秋葵斋遍植黄花,这时节也都不大开放,唯有墙角几枝梅初发,遒健凌厉,妍姿娇态,宛如一捧晚暮时分自西天抖落的红霞。

    凤姨娘是个年轻女人,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六,但或许是不得宠,她没有嬴妲以为的妾的妖娆孱弱、如细柳的折腰与如去夺花魁的夸张盛装,只随意穿了件款式简洁的淡蓝绣孔雀羽烂漫锦纹的浅蓝白色广袍,发髻也看得出是随意一挽,没花什么心思。

    但她对嬴妲却万分热情,拉着她左一句右一句着,末了才略微尴尬地问道:“未请教妹妹芳名?”

    嬴妲更尴尬,“晚、晚辈萧……软软。”

    “那与夫家不是本家么。”

    凤姨娘着人看茶,引嬴妲坐下,丝毫不为她暗暗抬高自己辈分而恼,茶水都是清淡无比的,想来凤姨娘日子过得也不甚舒坦,她反而自得其乐似的,“你方才,你是来为世子治疾的?敢问软软姑娘你,归哪派?”

    嬴妲双眼微圆,一时怔怔,“只是师父传授了些心得罢了,不归哪派。”

    沿途她一面走一面研习苏先生留下的医经,里头附有穴位图,嬴妲昼夜不休,将穴位图反复翻看,将施针要领记了又记,反复于心中背诵,回想那夜师父拉过来的几名病人,亲身施针时师父的教导,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心中领悟更进了几分。

    “晚辈斗胆问一句,世子……几时能回来?”

    凤姨娘手摇一把团扇,闻言笑眯眯掩住了檀口,温声道:“这我不知了,我也只不过是个姨娘罢了,那是夫人和世子院里的人才知晓的。”

    凤姨娘见她熬得双眼底下乌青乌青的,话时眼色直恍惚,便道:“好几日不眠不休了吧,你们年轻姑娘就是不知道体恤自个儿身子骨,等你到了我这年纪,有得你好受的。”

    她这年纪?嬴妲水润的沾了几缕红丝的眼眸倏地扬起,纳闷地想到,看起来比她也大不了几岁啊,凤姨娘掩口笑道:“我啊,都快三十五了。”

    “世子五岁时我便入府了。”

    嬴妲呆滞着,双目发直,结舌不语。

    凤姨娘觉得她呆呆憨憨的,煞是可爱,让人去为她置备软褥,先歇一会。

    嬴妲自觉跟着去了,凤姨娘其实很有意思,话声儿也软乎,像一块软糖似的含在嘴里要化开一口蜜来。嬴妲近来几日手不释卷,上了榻也仍旧捧卷而读,只是连着几日都只歇憩了一两个时辰而已,早熬不住了,迷迷昏昏地便睡了过去。

    西绥比她想的好,虽然气候与平昌大相径庭,白天温暖如初春,夜里寒凉如冰。嬴妲模模糊糊睡了一觉,被角从肩头滑落到了腰部。

    凤姨娘秋葵斋正堂啜饮甘茶,门外传来通报声,少顷,几名雾鬟绡裙、美艳风流的婢女簇拥着一美妇走上台阶来,凤姨娘忙起身下拜,“夫人。”

    嬴夫人环视周遭,屋内陈设不出奇,一共没几样物件儿,一览无余,没有闲杂人在此,嬴夫人收回目光,道:“我听门房,你领了个外头的女人到家里来?她是何人?”

    嬴夫人一年四季不踏足秋葵斋几回,凤姨娘受宠若惊之后,端着柔软的嗓子曼声回道:“奴婢请她来治疾的,听医术高明,甚至能拔世子之毒,这才请她进来叙话。”

    嬴夫人道:“怎么眼下不在此处?”

    凤姨娘回话:“那姑娘两眼乌青,看模样是许久不曾合眼了,奴婢才放她去歇憩片刻,等她醒了,夫人若有要问话的,奴婢亲自将她给你送过去。”

    嬴夫人对身后挥了挥中指,“不必,我现在便要提人,将人拉出来。”

    “诺。”婢女们鱼贯而入。

    当家主母要抄检一个侍妾的院子,再天经地义不过,凤姨娘咬住了唇珠,不敢话,不一会,睡眼惺忪的嬴妲被人摇醒,她茫茫然跟着婢女们到前堂,一眼便看到堂中立着的雍容气度的中年美妇,恍如明霞,光润玉颜的大美人,脸上看得出年岁风霜,依旧无损那种端艳大气的气度,便是姣柔肤白如凤姨娘者,也要黯然几分。

    嬴妲懵了一下,瞬间如梦初醒,见中年美妇望来,一时慌乱。

    这是萧弋舟的母亲了。

    嬴夫人细细量着嬴妲,末了,折身道:“将人带到我琅嬛轩来。”

    嬴妲便被推出去了,她还呆呆地转过面来朝凤姨娘求救似的看了一眼,凤姨娘露出一个泥菩萨过江的苦笑。这院里头,就连萧侯,他也要听夫人的话,何况她区区妾侍了。

    嬴妲被推到琅嬛轩,这一方天地比起凤姨娘那窄门窄户的僻静院落可显得宽阔大气多了,山趋水会,凤翥龙翔,外间套里间,别有洞天,嬴妲随着嬴夫人走入内阁,里头暖暖的,隐有水雾无孔无入,侵人毛发,难怪嬴夫人身旁的婢女皆着单衣了。

    入偏厅之后,嬴夫人遣诸人散了,将嬴妲量着道:“我一见你就猜到你是那位沅陵公主了。”

    嬴妲倏地怔住。

    嬴夫人挥手让她稍安,推过一盏茶来,“我将你请来,并不是要为难你。但你几度折辱我儿子颜面,我夫君心下也很是不悦,他是急脾气,冲动暴躁,对你要要杀的,你如今待在我院中方最为稳妥。我留下你来,不为旁的,只是我儿至今未归,身有余毒未除,他能不能存下性命,尚且两,即便真要处置了你,我也是要依着他的心思的。他之前留了那样一封遗书回来,我心中甚是不安,他将你看得如此重,恕我直言,为人父母心中不能不有怨气。”

    萧侯与夫人的心境,嬴妲能明白。

    起初以为萧弋舟死在火场时,她想着向他们请罪,哪怕一命换一命也好,手上沾了鲜血,她谈不上无辜。

    至于如今,“我定会尽心竭力为世子医治。苏先生也留了解毒良方下来,辅以针灸,必定能拔去他体内余毒。也算我……”还了孽债了,剩下的,怎么偿她都心甘情愿。

    嬴夫人点头,“好孩子,我再多问一句,倘若这一回不是先前局面了,他再也不信你了,如何?”

    嬴妲浅浅地颔首,干净漂亮的指甲挂着手背的旋儿,不留神扯得刺痛,茫然摇头,“我也无处可去了。”

    一个亡国的奴隶罢了,是萧弋舟一把将她从绝望里扯出来,让她在最该死去也最不畏死的时候绝处逢生。

    他再一把将她推开,除了深渊,仿佛也无处可去。

    嬴夫人道:“不妨跟着我。”

    “夫人。”嬴妲的手背仿佛被火烫着了,嬴夫人的手已落在她的手背上,缓慢地揉抚了几下。

    她抬起不曾因为岁月多添几道尾纹的妩丽双眼,颇有惊艳之色,“我心里想着能让弋舟一见倾心的姑娘不是凡人,不过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有国色之姿,不负盛名。穆氏女虽好,可比你差远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穆氏女不如她,但嬴妲却恍惚了一瞬,不知道嬴夫人为何此时提起穆氏女。

    嬴夫人笑:“我自也姓嬴,不必见外,可以唤我姑姑。”

    “姑姑。”

    嬴夫人含笑应了。

    这亲往上要推个八代九代了,但本自同根生,嬴夫人对传闻中高傲公主百感莫名,与萧侯的心境自然大有不同。如今见了,嬴妲非但没一点傲态,反而轻声软语,犹如甘霖绵雨,这让嬴夫人颇感惊奇。

    嬴妲在琅嬛轩暂且住下了,这几日每晚无人时,她都一个人躲在房中研习医书,拿自己当靶子练手,白日嬴夫人传她过去话,嬴妲知无不言,将三年前父皇要留萧弋舟在平昌做质子之事都了,嬴夫人惊讶听完。但仔细想来依照先帝那脾气,这也在情理之中。

    嬴夫人对嬴妲愈看愈喜爱,只是还要伺候脾气不大好的夫君,便只得私瞒了萧侯嬴妲如今下榻琅嬛轩一事。

    午后,外头阍人来回话,欢喜激动:“夫人,世子回来了!”

    嬴妲正为嬴夫人奉茶,闻言双掌一抖,险些托不住杯盏。

    嬴夫人看了她一眼,顺手将茶盏接过,“让他先去见过父亲再过来回话。”

    “是,的这便去。”

    嬴夫人回眸,见嬴妲绞着双手似坐立不安,温柔地宽慰她:“不必怕他。有我在此。”

    “何况,他不知道你在。”

    嬴妲紧张的心快要跃出嗓子眼了,咬了咬唇,这时嬴夫人的神态也带了几分忧急,她勉力起身,让人去备几样茶点佳肴。

    “他身上的毒,有苏先生先前给的灵药暂时压制住了,勉力抑制住毒发而已。不过我以为,苏先生既不肯来,只派了你来,想必也不是真要命的大事了,你只管自如些,待会儿在他跟前不要声张,如今他看不见的。”

    不论嬴夫人什么,她都乖觉地一一记着,连声称是。

    嬴夫人传了一道佛手金卷、一道糖醋荷藕,明珠豆腐与首乌鸡丁各一碟,再配一碗蛋黄羹,她面带愁容地走了回来,将篮中针线拾了起,状有意似无意幽幽长叹。

    “从他及冠起,我年年纺织弄线,做了好几套儿衣衫了,也不知哪年能真的盼到。”

    嬴妲温柔地不接话,耳垂却透着榴火般的红。

    过不多时,门外俶尔一道身影生硬闯入,高大的身躯遮住了整道门框的近乎大半阳光,他的广袖云纹雪袍上撒了赤金靡丽的日色,一时绚美得难言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