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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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弋舟派遣送嫁的队伍, 随着花车仪仗, 浩浩荡荡驶入淮阳。

    鄢楚楚被人搀扶下来, 暂且在府上婚房安置,夜里只有几个守夜的婆子婢妇待命, 问人, 子郢将军巡视城防去了, 今晚宿在大营里, 请新妇好生安置, 明日傍晚成婚拜堂之后,与新妇再行周公之礼。

    虽然不见了人, 但也显得非常尊重, 鄢楚楚没二话, 等到了时辰, 让仆人们散了, 正巧外头传来话声,几名婢妇都对鄢楚楚告了退。

    她们想必都听过, 西绥世子跟前四名美婢, 都出身烟柳之地, 是名噪一时的花魁娘子,但鄢楚楚今日所见, 下人们对她没有丝毫不恭敬处, 照顾也非常周到, 有求必应, 这让她惊讶之下, 多了几分狐疑。

    等人一走,鄢楚楚便扯了红盖,将被头面压得发酸的后颈揉了几下,走到镜台前,对着古云纹铜镜,将六支凤翅金步摇取下,镜中映着一张写满愁容根本不见新嫁娘任何欢喜之情的脸,漠然地对着铜镜看了许久。

    婚房内陈设典雅古朴,看得出主人平日里是个不拘节之人,木架字台上均无宝器添置,书案上只有惯常写的几张纸,一方砚台,一粗一细两支狼毫而已。

    她只是环顾四周,看了一会儿之后,什么也没有动,便卸妆除履,放下帘帐,心事重重地睡了一晚。

    她摸着左臂袖间的一柄匕首,将它压在底下,分毫不动。

    次日大早,婆子们鱼贯而入,初醒的鄢楚楚不敢久睡,唯恐她们察觉异样,便先佯作已精神饱足,任由她们开始为她更衣梳洗,武将礼节不甚繁琐,鄢楚楚只待了一会,便过了午,怕妆吃花,只用了一些果脯干肉而已。

    她抬起头问了一声子郢何时能回。

    一名婢妇恭恭敬敬地回话道:“将军已命人传话过来,一个时辰之后回府,与夫人拜堂。”

    鄢楚楚又问:“他有高堂么?”

    “没有,”婢妇道,“孤身一人,既无舅姑,也无手足。”

    鄢楚楚道:“既如此,拜什么高堂,晚间让他直接过来就是了。”

    “这……”

    夫人的口吻显得非常冷漠而持重。

    “如今我的花车入了城,我便已是他的新妇,既无亲人要见,虚礼便不必行了,西绥也无此规矩。我仍旧盛装以待就是了。”

    婢妇道:“夫人此言差了,纵是没有亲人,这拜天地还是要行的,如此敬告诸神,盼日后家中和睦,夫妻一体,其利断金。”

    鄢楚楚垂下了眼睑,口吻更冷:“不必。世人已知,不必再敬告天地了。”

    她的掌心捏着一颗石头,被捂得温温热热的。

    那是她夫君花了老大功夫,从斗兽场赢回来的彩头,因为得罪了地方恶霸,被断了一条腿,那天少年一瘸一拐遍体鳞伤地拉开她的厢房门,将这块原玉献给她,是上好美玉,给她支玳瑁簪。

    鄢楚楚自幼起漂泊流离,前半生陷在名利场中,被轻薄欺骗惯了,只有一个人待她真心。她对旁人给她的一丝一毫的好,都想报答。她已问鬼神将自己许了人家,不可再诉诸神,自己已二嫁。

    “婚姻已成,天地也不会因为蝼蚁两条性命便记着,和不和睦终要看自己。我就在此处候着将军。”

    鄢楚楚走回婚床,在众目惊愕凝视之下,坦然自若地坐上了床,姿态神情没有一丝失礼处,让婢妇们一时很不大好办。

    那回话的婢妇便让人去同将军一声。

    房间里沉默地对峙着,过了两刻的时辰,婢女回来,回话道:“将军,全依夫人心思,奴婢们不得违逆。”

    于是她们更沉默了,事事不敢再拂逆鄢楚楚心意。

    但鄢楚楚心下却有些惊讶,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对一个新婚男人来很无理,没想到对方竟然答应了。

    幸而鄢楚楚平日里深居简出惯了,于婚房内久坐也不觉得难捱,傍晚时又用了些果子干肉,喝了些粥,婆子们替她将红妆补上,描画精致。

    外头传来通报声,婢妇们知晓是将军回来了,鄢楚楚的手心也是一紧,将原玉揣回了腰间绣兰草金红腰包内,婢妇手忙脚乱,捡起搁在一旁的红盖替她盖上,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她们又纷纷恢复原状,礼数周全地告了退。

    门一拉开,露出一丝冷风来,新婚的丈夫走入房内来,脚步声轻而短促,落在鄢楚楚心上,却让她万分紧张,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夫人久等了,是子郢怠慢。”

    少年的嗓音听起来低沉,隐藏不住愉悦。

    鄢楚楚屏息凝神回话:“夫君是有宏图远志之人,大事为重,楚楚不敢受夫君此礼。”

    他笑了两声,将手伸过来,鄢楚楚从红绸下见了,也伸手去任由他握住,将她从婚床上牵起来,走到桌边,递了一杯水酒与她,要与她饮合卺酒。

    鄢楚楚顺从地接过来,与他对饮。

    “夫君可否掩上门扉,楚楚畏冷。”

    子郢回头看了一眼,确实门户大开,“好。”

    他转身去阖上门窗。

    鄢楚楚摸了摸袖间梆硬的匕首刀鞘,臂微微舒张,匕首此时已经脱鞘,只待取出。

    子郢关上门,又走了回来,视线里多了一双脚,大红烫金的袖袍婚服,头顶隐有阴翳,他人应该比她高一大截才是,鄢楚楚心里计算着,咬了咬牙。

    他轻手将她的红盖头卷起了一角,慢慢地上扬。

    鄢楚楚的呼吸忽然凝滞了,她拔出匕首来,以平生最快的手法、最大的力气往前刺去!

    但匕首刀锋并未如她想象那般,直接入肉,而是被一只肉掌攥住了,掀起一角的红盖头又垂落下来,扫起一股扑面的冷风,鄢楚楚左掌施力,要将刀刃推出去,子郢眼疾手快将她左掌也攥住,鄢楚楚又上腿,也被他控制住。

    子郢将她压在椅子上,掌心还攥着她的兵刃,声音受伤:“夫人为何要谋刺于我?”

    鄢楚楚腾不出手来扯红盖头,一层布紧贴在脸上,呼吸都不顺畅了,她闷在里头,重重地喘着气,一声都不吭。

    子郢道:“你不怕伤了我,城内军队反戈,对萧弋舟出手么?”

    “不怕,”鄢楚楚别过了头,“世子八千人手待命,你的人不敢惹,绝不敢腹背受敌。”

    子郢蹙起了眉。

    他看起来很难受,很不理解,“我有如此——十恶不赦么?你要杀我?”

    那刀子可没给他一丝活路,出手又快又狠,手法想必是萧弋舟传授,习武之人一眼就看得出它的去路。

    她虽然被遮着脸面,却想必早已在心里估量好他的身长,他的心脏在哪个地方。

    她是想要他命的。

    绸面下的鄢楚楚,静默了,她别过头去,半晌没有话,子郢松开一只手,干燥而温暖的掌心隔着红绸抚摸她的脸颊,眼眶微微红了,声调哑然,“你喜欢了别人是不是?”

    的喜欢,的愿意嫁他为妻,果然是骗他的。

    鄢楚楚跟着萧弋舟,不是一两年,他们之间的交情,或许早已远超自己想象。

    他让人为她传话,她不肯来。他早就该想到的。

    鄢楚楚惊怔,心底起了一丝异样。

    “你——你是谁?”

    子郢松开了钳制,他慢慢地撑着椅背案桌站了起来,鄢楚楚躺倒在椅子上重重地呼吸了数口,将盖头扯落。

    少年侧过了身,左手圈着受伤的右手,掌心流下一串血珠,她愣愣地看着,子郢转身过去了。

    “你的手……”

    “你既然不愿意嫁我,”子郢苦笑一声,断了她的话,“我便派人送你回西绥,我中途悔婚了,是个负心人。”

    鄢楚楚没无耻到要让他背上这个罪过,她以为他是好色之徒,将她视作玩物,做一个求援西绥的台阶给自己下,没想到他竟真是个正人君子,她万分后悔,“我……不知……”

    她抢上前,将子郢受伤的右手握住,他挣扎了一下,又微微侧身,别过了脸。

    鄢楚楚愣愣地看着他,少年形貌俊俏,偏清瘦,骨架修长,生得芝兰玉树好容貌,只是脖颈处有一颗不大不的黑痣,鄢楚楚脑中轰然一声,握着他手腕的手俶尔抓紧。

    她失声道:“你——匪儿?你……”

    子郢的脸色微微一僵,不自然地咬了下嘴唇,又觉得有几分快意。她还记得自己。

    “你没死?”

    鄢楚楚走到了他身前。昔日只到她肩膀高的少年,如今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她已经无法企及他的高度了,然而,她的夫君,早就为了救她死在乱兵之中了,他怎么会好端端出现在这里?成了子郢,淮阳将?

    她美丽的眼眸里涌动着一层水花,犹如隔雾观一支海棠,清艳而朦胧,子郢的心头狂跳,忍不住就问道:“你还记得我吗?你记得你答应嫁给我?你记得你喊过我夫君?是骗我的?还是你早就喜欢上了……”

    孩子气时候最意难平的话,终于问出了口。

    她答应嫁给他,是不是全出自感激,不是真心的?她流落何方,是否早已另许良人?她是否还记得一个为了他而死的乞丐?如果不是他身怀武艺方才是否就已然毙命于刀下了?

    话没问出口,鄢楚楚几记拳头砸了下来,“你没死为何不带话给我!没死为什么现在才来见我!你这个死崽子,你骗得好苦。”

    子郢亲了下来,将她的嘴唇一口咬住,唇肉厮磨,舌尖攻城破地,侵入她的口腔,鄢楚楚的唇间都是眼泪的咸味,泪水簌簌地止都止不住。

    子郢忘了带血的手,将她柔软纤细的腰搂着,亲吻她的唇,仔细地霸道地汲取她的芳泽。

    慢慢地他意识到,他曾让嬴妲去带话,那个医女,果然是个不甚靠得住的人!他皱起了眉。

    舌尖遽然疼痛起来,鄢楚楚咬了他一口,子郢大惊失色,松开了她,鄢楚楚将他的手抓住,“药箱在哪?”

    子郢的手被匕首划破了,还淌着血,他也有些赧然,朝书案后的一面木架指了指,鄢楚楚快步走过去,果然翻出来一只药箱,她取了拿过来,里头的药是大多富贵人家中常备的,如萧弋舟和子郢这等武将,治疗跌损伤、兵器刺伤的药最多,鄢楚楚也认得不少,取了一瓶出来,用绢帕将子郢手心手背的血都擦净了,挤了一点药膏在掌心揉搓几下,替他敷上。

    他坐在椅子上,俯视鄢楚楚蹲坐于地,为他紧张上药的认真模样,心里百味杂陈,无限喜欢,她拧着眉头,替他吹了吹,又用止血带将他的手缠了起来。

    上药治伤,鄢楚楚做过无数回,手法娴熟,不一会儿就绑成了漂亮的结,她长松了口气。

    子郢道:“夫人……”

    她睨了他一眼,没有方才与他太极的圆滑了。

    他一时懊恼起来,没想到戳穿了身份,反倒换不来她甜甜蜜蜜一声“夫君”了。

    子郢摇头晃脑想了又想,斟字酌句:“我前不久才得知你在萧弋舟身边,我虽然是用了些伎俩将你弄过来,但也是你五年前亲口答应嫁我的,我虽然有骗婚之嫌,但无骗婚之实,旁人不知道,你是知道的。”

    他一本正经地着,鄢楚楚便一直睨着他,看得他气势渐渐弱了。

    俩人同时起身,子郢又解释:“我让一个医女为你带过口信儿,不知为何没传入你耳中。”

    鄢楚楚若真要问他治罪,可想的理由,可寻的破绽太多了,但这时整个人都沉浸在一团劫后重逢的欣喜里,又为误伤他感到懊恼,可是少年还是如往昔一样话多、呶呶不休地跟她废话,她听了便很喜欢,想一直听着。

    末了子郢搔了搔后脑,“那个,洞房花烛夜……”

    他磕磕绊绊下去,也不管她脸色多难看了,“既是夫妻,是要行周公之礼的。”

    鄢楚楚还是没话,他一脸视死如归地将她横着抱起来,几步走到婚床上,将人安放下来,他的手要拉上被褥,鄢楚楚忽然搂住了他。

    “好。”

    她了一个字,子郢忽然全身毛孔战栗起来,血气奔涌。

    “轻些,不要伤了手。”她提醒他注意。

    被褥一卷,两人滚到床帏深处。他伸手解她的衣带,猴急得像饿了几百年,鄢楚楚被拽得发疼,想自己来,子郢忽然俯下身一手抄起她柔软雪肤,老老实实喊了一声“姐姐”,这久违的称呼,一时刺激得鄢楚楚头皮发麻,他就欺身而入。鄢楚楚无力地摔倒在褥子里。

    她断断没有在床上跟男人玩禁忌的癖好,偏偏这臭崽子不听话,一边动蛮力索取,一边嘴里喊个不停,鄢楚楚被喊得恨不得封了他的嘴,十八般本事无处用,一宿被折腾得死去活来。

    *

    翌日,鄢楚楚睡晚了一些,身畔早已空无一人,只是被窝里还是热的。

    淮阳城不太平,子郢又不知道上哪去了,婆子们进来为她梳洗收拾褥子,鄢楚楚也十分镇定,没有新妇新婚过后的羞怕见人,只是微微赧然不看而已,她问了一声子郢去向。

    婢妇回话道:“今日一早,萧世子率军入城,将军去迎了。”

    “不但如此,陈湛部署在淮阳城外的五万大军,今日后撤了三十里,听府里男人们,这是不敢进犯的架势。”

    鄢楚楚心下稍安。

    她不知道子郢的神勇,但世子威名远震北漠,有军神之称,陈湛若不调大将前来,虾兵蟹将的难免不会心头发憷。

    “夫人且宽心,将军与世子交接军务之后,便会回来的。”

    鄢楚楚只是在想,为了她,子郢是不是放弃了许多他拼死换来的利益?

    “我等着,他淮阳战事了结,会与我回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