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归来
嬴妲在酣睡之中感到有人正推着自己胳膊, 慢悠悠苏醒, 正见一张白嫩的圆圆脸, 满携担忧地凝望着自己, 可怜巴巴地唤着“娘亲”。
原来天已经亮了,帘帐还未起,嬴妲悠悠一笑, 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想娘亲了?”
孩儿不住地点头。
嬴妲抱着他的脑袋亲了一口, “娘亲无事,只是身子有些不爽利, 怕将病气传给你, 你这段时日便跟着祖母睡不好么?”
祖母身上也是软软香香的,平儿也喜欢,可平儿更喜欢娘亲,他为难地耷拉下来脑袋。
嬴妲忍俊不禁。
周氏起了金帘帐,刺入窗外如密集花针般的绚烂金阳,一团一团犹如穿缀帘上。这时嬴妲凝目一看,蔚云与棠棣都在外头候着,两人扑通一声朝她跪了下来,阵势吓了嬴妲一跳, “怎了?”
她目光望向周氏。
周氏抱起了平儿, “公子, 天色不早了, 奴婢要抱您回凤章宫了, 明日再来好不好?”
平儿不喜又要同娘亲分开,嘟起了嘴,任由周氏抱出了萃秀宫寝殿。
殿内已寂然无人,直至周氏走回的脚步声,木屐轻扣着木板,于丁香色软毡之上消匿无声之时,棠棣两团热泪滚落,叩首在嬴妲跟前,“是烟绿要对夫人不利,如今她已被处置了。我与蔚云虽然不知烟绿心思,可这些时日心底其实亦有所觉,只是并没警觉,才让夫人您……棠棣罪孽深重,不敢再侍奉病榻下,想对夫人求去。”
嬴妲愕然许久。
满殿空寂。
她转目对蔚云道:“你是一般心思么?”
蔚云垂着螓首也伏地身子叩首,“是。”
“也好,”嬴妲沉默之后道,“我原本便觉得你们如今年岁都大了,或有自己的算,早该放你们出府另寻出路了。只是……终归是夫君买你们回来,我并不好经手。如今你们有了求去之意,我也不会阻拦,这便让周妈妈去点。这么多年你们劳苦功高,我一定不亏待你们的。”
棠棣与蔚云感恩不尽,隔日便被赐了重金放出了宫闱,并被妥善安置了去处。
此事传入嬴夫人耳中,也是要叹一声的。“沅陵出生起便是公主,怎么养的如此柔软的个性。教人欺得死死的。”
转眼又是一年入秋,淫雨霏霏,芭蕉浓绿如泼墨,数行水迹沿着硕大的叶片滚落。嬴妲正卧在殿前檐下竹床上,静听秋声。
王氏一直在萃秀宫歇脚,未曾离去。御医为嬴妲看诊几回,都无妨确切一声嬴妲这一胎必能安稳。
原本数月间从未来信的萧弋舟,在南边忽然传来了战报。
嬴妲也早已知道八百里加急送入了宫中,只是周围的人却从没有在她跟前起,她知道这不是好事,催了周氏几回,“您再不,我只好去拷下人了,我手生,怕坏了人……”
她若是想知道,自然有手段可以知道,中间绕那么许多弯子不划算,周氏思忖之后,朝嬴妲跪下了身子,惊了嬴妲。
“周妈妈您这是——”
“夫人,”周氏咬牙道,“将军大获全胜。”
这话让嬴妲茫然之间,将那颗惴惴不安的心收鞘少许。
周氏艰难挤出一些话来:“将军,杀了太子。”
嬴妲手中捻着的一串檀木珠穿绳倏然断了,木柱迸落,沿着石阶苔痕骨碌碌地滚了下去,一头扎进了水涡之中。
那话周氏并未完。
——将军在俘获太子之后,以剑削其首级,又将其尸骸断其四肢,斩成了七八截。
但,只能如此了,嬴妲听闻噩耗之后,想必也不会再追问太子死因。只要再命人瞒得紧些,将军分尸的恶名便不会落入夫人耳中。
周氏慢吞吞地抬起了头,整张脸忽然煞白。
“夫人!”
*
数日过去了,萧弋舟只要一闭上双目,便浮现太子的尸骨浮在血水上的惨死之状。
藏于军报下的俊脸因为疼痛近乎扭曲,萧弋舟放下了手中了简牍,头一阵剧痛,眼前发黑。
苏先生交代过以他的伤病状况不宜亲自出征上战场,为了这话,老父阵前驱驰,却为奸人所害。他满怀怒气和仇恨,不得已拔剑迎向敌人,斩下敌人首级。当时全凭胸中一口怨气,杀人分尸不过眨眼,静下来时,那颗滚落的头颅,头颅上怒瞪的双目,却总于独身人静之时闯入脑中。
那人是软软同父异母的亲生兄长,亦是他的舅兄,是他的杀父仇人,一命换一命本该抵了,只是……
“王爷。”萧煜提剑而入,见状疾步朝他走了过来,托住了萧弋舟手臂,皱眉道,“您身子撑不住了,唯有夫人妙手金针能缓解疼痛,不如您早些回平昌尽快医治休养。东方先生也道,泽南只余穷寇,即便无主帅坐镇,以我等之力,杀贼破敌也如砍瓜切菜一样容易。您只管将此间事都交予属下。”
这么多年情谊,深厚犹如山海,萧弋舟对萧煜、周清、濮阳达等人都是信任的。他犹豫再三,头疼之感却犹如洪水泄闸奔涌而来,手腕抵住了额头,他知道自己撑不住了,长长地深吸口气,“你去安排吧。”
萧煜颔首,他下去之后,东方先生摇着羽扇走了进来。
他走到萧弋舟案前,跪坐下来,双膝拄地,臀压于腿腹之上。
“将军的头疾不能再拖下去了。”
东方先生略通歧黄之术,几乎萧弋舟每一次浴血搏杀之后,都会头疼如绞,东方先生开的药方还是先前从苏先生遗留方子寻着,略改了下的,只能镇痛而已,不能治本。
听闻苏怜卿又早已云游去了,只有一名亲传弟子尚可以寻到,那便是夫人。
萧弋舟沉沉地垂着头,痛楚是间歇发作的,这时被压下去少许,他舒了口气,嗓音沉暗:“她回去之后,便没有再来看我了,也没捎信过来。她还生我气……如今,我杀她兄长,更不知拿什么颜面面对她……不治也罢。”
东方先生沉吟道:“头痛之疾可大可,将军如今才不过二十余岁,正是身强力壮之时,若贻误良机,到了不惑之年后,恐无力压制,愈演愈烈,痛不欲生。将军想清了?”见萧弋舟无力地掀了掀眼皮,东方先生微笑道,“在下若是将军,必快马赶回平昌,下跪,磕头认错,求夫人施针相救。”
“……”
萧弋舟皱眉道:“先生愈发爱胡扯了。”
“被褥细软已为您备好,”东方先生起身,在萧弋舟诧异地望来目光询问“我要那东西做甚么”时,他抚须而笑道,“今时不同以往,只是您自己还拿自己身子当铁,实则已外强中干,在下方才那话确实胡扯,将军眼下——连快马疾驰的力气都没了吧?”
就连将太子绑到跟前,萧弋舟提剑杀人,都全由胸臆之中一股仇恨撑着,剑都几乎已握不住了。便是已痛到这种地步,还要逞强,面子上死不输人,骨头倒是极硬的。
军中大多已知萧弋舟身体状况,他在前线所向披靡,英勇无敌,但身子骨几乎已耗干,必须回平昌静养,他们也都体谅。这几战灭了林氏主力,余下的虾兵蟹将处理起来,已并不棘手了,没有主帅也能大胜。
萧弋舟被安排入了马车,驾车往平昌去。
车夫是萧家御奴,萧弋舟罕少坐车,瞧着却觉得眼熟,那车夫年事已高,双目浑浊,一笑露出一口烟熏黧黑的褐黄牙,“世子坐稳了,前头那段路石子可多。”
还称他“世子”之人——萧弋舟皱了眉,“我见过你。”
“是,”车夫笑道,“人以前就是为侯爷驾车的,当日世子爷从彭城迎娶新嫁娘时,也是的驾的花车,世子命人在沿途官道上铺满了石子,故意使得马车颠簸……”
萧弋舟顿时俊脸微红,退回了车中叱道:“少话,看路!”
“是。”
车夫紧赶慢赶,费时许久才回到平昌。
沿途木叶萧萧,已是南地八月中秋了,河水滔滔东流去。
萧弋舟下了车,步行走入宫中。
接待他的是宫中几名婢妇,领着他前往凤章宫。
一路上萧弋舟始终心头纠结,既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眼见得凤章宫主殿巍然在望,他终于停下了步子,“王妃何在?”
几名婢妇对望一眼,相顾无言。
萧弋舟又沉声问道:“王妃何在?”心头忽然涌起一种不妙之感。
他欲掉头离去,一婢妇站了出来,“王爷您才回来,自然要先见过高堂……这是中原的孝道。王爷如今问鼎中原,一些规矩还是要依了中原的好,王妃、王妃也必定能体谅的。”
萧弋舟抿住了薄唇,盯了那婢妇几眼,黑眸阴鸷,只迫得人倒退数步不敢直视。
萧弋舟冷哼了一声,振袖而去。
凤章宫外,平儿正在台阶下滚着皮球,遥遥撞见一人,身形高大,面容熟悉,疾步如风。孩儿登时支起了脑袋,甜甜朝他唤道:“爹爹!”
萧弋舟也见到了平儿,他短胳膊短腿的,却朝他奔来,他双目一亮,笑着将儿子叉着腋下一把抱起了起来,抱入了怀里,“还记得爹爹?”
平儿用力点头。
萧弋舟哈哈一笑,在他肥圆的脸蛋上亲了一大口,“乖平儿。”
他抱着平儿走入了凤章宫。
嬴夫人早已听萧弋舟归来了,随意命人备了几叠菜,绣球乾贝、豉汁烧笋、油焖草菇、蜜饯红果,备好菜之后,便唤萧弋舟入座。
本来其乐融融的归家宴上却少了一人,萧弋舟抱着平儿坐下来之后,四下望去,始终不见萦绕心头的一抹倩影,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安来。他垂目捏了平儿软嫩脸,笑问:“你母亲怎不来?去唤她过来。”
平儿摇摇头,奶声奶气地道:“娘亲不舒服。”
“怎么了?”萧弋舟忽然抬起头,望向在一旁已入座、今日见他归来却没有丝毫喜色的母亲。
从步入皇宫开始,所见所闻都让他感到同往昔大不相同,甚至十分压抑,婢妇对他欲言又止、拐弯抹角也罢了,母亲却没好脸色,愁容不展,分明摆了席,却丝毫不见喜色。
萧弋舟的心忽然重重地沉了下去,“母亲,平儿沅陵身子不舒服?”
嬴夫人望了眼他,神色冷淡,并不话。
萧弋舟将平儿搁在另一只凳子上,长身而起,“我去萃秀宫见她。”
“站住。”嬴夫人蹙起了眉徐徐起身。
萧弋舟握紧了双拳,手背已青筋毕露。
嬴夫人此时颇为沉怒,“我着人送入军营的信,你竟没有收到?”
萧弋舟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