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三个和尚终于在这一坳翠谷中落下脚来。
方天至左手提缸右手端盆,挂着船上的半副家当,一面带无虑二人熟悉谷中环境,一面将出口大阵的关窍一一讲清,免得二人进出山谷时迷了路。无虑武功高强,最多不过被困在阵中;福慧却不同,若他有甚么三长两短,恐怕悔之晚矣。想到这里,方天至念头一转,干脆向福慧叮嘱道:“若没有我陪同,不可独自跑到那阵中去,记得了么?”
福慧鸡啄米状点头,牵住他僧袖,一个劲儿的往前拽:“快些走,我们去前头看看。那边有屋子呢!”
方天至无奈道:“那茅屋坍了,咱们须盖间新的来住。”
福慧喜道:“新的好哇,快盖快盖!”
他年纪,正是皮的时候,见拽不动方天至,便撒开他,背着个包袱一阵疯跑,独个儿穿过繁花溪,跑到那茅屋附近绕来绕去的瞧新鲜。方天至刚见他那光头隐没到茅屋后头,就听他忽而大声惊叫起来。
这一声惨嚎不仅吓飞了许多莺鸟,也把方天至唬了一跳。他把缸盆原地撇下,朝茅屋那边飞赶而去。福慧正屁滚尿流的往回跑,迎面便瞧一道灰影从花丛中闪来,他登时三魂出窍,吓得两眼一闭,颤声大叫道:“有鬼啊!圆意快救我!”
方教主鹄跃一步,奔到他身前站定,四下一扫不见甚么异常之处,目之所及不过断崖、废墟、坟茔罢了。他松了口气,才反应过来福慧话里的意思,不由拍他脑瓜一下:“睁眼醒醒,是和尚不是鬼。”
福慧听到他声音,赶忙睁开眼来,惊魂未定的扑到他怀里,紧张兮兮的道:“你快看我后面!有坟!”他哭丧着一张脸,“晚上会不会闹鬼啊?”
方天至心觉好笑,拍拍他肩膀道:“不会的。这里睡了一个姐姐,温柔可爱极了,怎会变做鬼来吓你?你若害怕,咱们去溪岸那头住便是了。”
福慧嘟囔道:“鬼都是会飞的,隔条河有甚么用。”不过方天至就在一旁,多少壮了他的胆子,缠歪了一会儿,他自个儿觉得不好意思,便从方天至怀里跑出来,回过头来再瞧瞧那坟冢,也不是很怕了,便问道:“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了吗?不再走了吗?”
方天至道:“嗯,要住很久。”
福慧犹豫片刻,一只手握住包袱结,仰头道:“那么也给师父造一间房子,好么?”
方天至微微一笑,答他:“当然可以。”
如今天色尚早,方天至便先携着福慧往林子里收拾些干净枝叶,在溪岸坡上铺了几个窠子,权作休憩之所。随后又挑了几棵树,使金刚掌劈断,欲作搭屋梁木用。过午后,方教主还外出往最近的村庄去,买来刀斧、绳索等日杂物什,预备开始盖房。
他在这一头砍刨木头,无虑坐在另一头,隔着七八丈远仍不忍见树死,便特地背对着他,往别处看去。要他这人有点好处,便是自个儿怎样,只管过自个儿的,并不因瞧不惯甚么,便强迫别人同他一个样。正如他不算往屋子里头去住,却不会劝方天至与福慧同他一起。
方天至干活之余,余光扫到他,见他孤零零的坐在溪边一块石头上,桃李落花如一阵粉白香雾一般,飞到他身上,亦飞到水光中的倒影上。单瞧他模样,纵然穿着旧白僧衣,也不像个和尚,倒像个书生或是公子。
福慧一手提壶一手端碗,凑到方天至身边问:“喝水不?辛苦了,嘻嘻。”
方天至笑道:“多谢你了。”
福慧坐到他刨好的木头上,亦往无虑那瞧去,道:“师叔这样,也不知何苦来哉!”
方天至道:“他慈悲太过,以至心苦。”
福慧道:“我师父有时候和我发牢骚,也这么讲。他师叔实在不该做个和尚。”
方天至不由好奇,将喝空的水碗递给福慧,问他:“无忧法师怎么讲的?”
福慧道:“他,师叔虽然心善,却没有佛性。”罢,还老气横秋的摆了个姿势,模仿无忧唏嘘道,“阿弥陀佛!痴人哉!”
方天至闻言深以为然,却也没甚么法子。
几日后,三间木屋盖毕,与不知名前辈的故居只隔着几丛花畦。福慧将无忧的那件玉色袈裟恭恭敬敬的请进了离坟冢最近的一间,自个儿又挑了间离得最远的,把中间那一间留给了方天至。而无虑则一直住在溪畔的大石头上,寻常日子照旧餐风饮露,只熬不住了才吃点东西,一切与在碧峰寺时无有不同。
方天至又出门去,买来一些农桑用具,就在木屋左近开辟了一块耕地,种起粮来。他在少林寺时,耕地、柴、洗衣、洒扫,一样都没少干,算得上是居家过日子的一把好手。加上吃喝嫖赌,一样不沾,若是放到隔壁村里,恐怕是一家有汉百家求,只恨他没有这个机会啊!
唏嘘!
福慧除了替他下手之外,还每日钻林子里采桑叶喂蚕宝宝,简直干劲十足。闲时,他缠磨方天至教他武功,点名要学那门力劈大树的霸道掌法。方天至便点点头道:“先去提水罢,一日提个三十桶,浇田的事情就由你理。”
福慧老大不乐意:“干甚要提水!”
方天至便义正言辞的谆谆教诲道:“要练少林武功,首要是基础。你单看我厉害,不知我提了多少桶水!想练金刚掌,先安心个六七八年的基础罢!”
福慧数了数,道:“甚么六七八年,你一个马虎眼出三年来!莫不是糊弄我!”
方天至忍不住哈哈笑道:“我岂是那种人,这要看你听不听话,用不用功!”
福慧很是不服气,强撑着提了一个月的水桶,随后便撂挑子不干了。他自幼在碧峰寺半隐居般的生活,不知江湖风云,更未见过世间繁华,学武功不过为了好玩,没人监督,自然不爱吃苦。方天至也不强求,他碧峰寺武功自有路数,不按少林寺的法子来练,无忧无虑不照样成就了一身精深功力?
待春去夏来,田苗郁郁葱葱,长势甚喜,福慧也将田里把式学了个马马虎虎。树上桃李果熟香溢,馋的福慧每日连饭都不想吃,只抱着果子啃,被方天至连拍好几下脑瓜才有所收敛。夏日炽烈,吃了几日新鲜果子后,方天至还带着他摘下一两筐来,预备晾成果干,冬日里也好有个消遣磨牙的东西。两人在树下摘果子时,方天至心中一动,侧首一望,见无虑正在不远处坐着发呆,便忽而向他抛去一只桃,口中道:“接着!”
无虑下意识的将那桃捧住,回过神来,摇头道:“我不吃。”
方天至微微一笑:“这是熟透后,落到地上的果子。若以生死论之,这便是个死桃。你不吃,不出几日,它自个儿也要腐朽了。”
无虑迟疑的望着手里的桃,一时不知如何回复。
方天至望他神情,又道:“它落到地上,便是为了生根发芽,长出新一棵树来。你不妨吃了它,再将核种下。若来时新芽发出,它又怎能算死去了呢?”
福慧捧着一兜果子,闻言呆了呆,喜道:“正是如此哇,师叔你瞧这法子怎样?”
无虑垂睫望了望果子,又抬眸瞧了眼方天至,仿佛忆起甚么般,轻声道:“从前在寺里,我种了许多树。是梅花树。”他完这句,整个人忽而又变得怔怔的,方天至本要笑答他梅树很美,却忽而瞧他脸容上流露出一丝苦极的哀色。无虑脸上惯常没有甚么表情,一时间,这丝哀色竟显得那样刻骨,以至于令人感同身受的伤心起来。
福慧仿佛也惊住了,他怯怯的问:“师叔,你怎么啦?”
无虑道:“没甚么,我没甚么。”他又望了眼手中的桃子,仿佛忽而想通甚么一般,“种树是很好的,我可以令它活下来。”
第二年春天,无虑便开始种桃树。
他从前没种过果树,自有这个想法后,便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了种树上,旁的事都不怎么放在心上了。过了一二年,谷里到处都是他种下的桃树,又愈长愈高,愈生愈茂,又一年春来之时,那些桃树花开灼灼,烂漫无比,引得无虑甚是心喜,连坐卧之处都不在溪旁大石上了,见日流连在他的树身边。
而方天至陪二人在此隐居,既然不能做好事,就只好醉心练武,菩提心经日渐大成之际,他便开始修炼散花掌。这门掌法的要旨是以掌力催动落花攻击敌人,练到深处,万花飞舞皆是利刃,于飘逸之中暗藏杀机,算是少林武功体系中较为罕见的路数。
福慧很爱看他耍这套掌法,总缠他练来看。方天至初学乍练,拂动花瓣过处,树干上难免划出伤痕,每当这时,无虑便要生气,可他是个好脾气的人,不会与人吵嘴,也不爱架。是以方天至一练武,无虑便从旁相随,见到花瓣受方教主掌力所激,便往来奔趋于花树之间,手拂袖飞,保护他心爱的树。
这样一来,两个人你来我往,福慧便觉着更好看了。他私心也希望师叔多点鲜活气儿,便一发而不可收拾,更加去缠磨方天至。只是方教主怕把老实和尚惹毛,亦不愿真将树伤害了,是以不经常练把式给他看。
又至一年暮春之时,方天至起往溪边练武,老远便瞧见无虑站在水边看花。他走过去道了一声早,便欲自行伸展筋骨,却不料无虑竟极罕见的和气答道:“你也早。”
方天至迟疑了一下,差点想抬头看看天上是不是下红雨了。而无虑则而微微笑着:“昨天晚上,我在溪边瞧见好多萤火虫。瞧着瞧着,我就想起来啦,我从前见过你。”他抬起湿了露水的睫毛,朝方天至望过来,“你养了一头老虎呢。”
方天至心道,溪边这萤火虫你看了足有好几年,感情今天刚想起来啊!
但话不能这么,他便笑道:“不料你还记得。”
无虑道:“老虎吃肉,我向来不忍。但我师哥却不,他比我豁达多啦。”
方天至由衷道:“无忧大师佛法高深,我不如也。”
无虑道:“那又怎么样呢,他和我爹娘一样,也都死啦。佛有生死轮回,但正如花开花落一般,这一朵谢了,便是去了,来年再生一朵新的绽开,却也不是原来一朵了。”
方天至闻言不由一惊,全未料到无虑这番辞。片刻后,他忽而意识到,无虑甚么都知道。
无虑仿佛也不在意他有甚么回应,只望着水中二人的倒影道:“师哥得对,我不该做个和尚,我不大信佛。从前几十年,我总不肯信,心想我总要比我爹强罢?但如今看来,怕是不成。既然不成,就算啦。”他着,轻轻叹了一口气,但却不是怅惘。
恰此时,福慧从屋子里抱着盆出来,睡眼惺忪的道:“圆意!今天要给我剃头了。”他瞧见无虑,又道,“师叔剃头不?”
无虑微笑道:“不剃了。”
福慧也不以为意,“哦”了一声便自个儿走开了。
方天至看着福慧走远,心中感慨万端,沉吟片刻向无虑道:“我们本要瞒你,如今你既然知晓了,不如替无忧大师立一方衣冠冢罢?”
无虑摇摇头道:“师哥只是出去玩啦,过个几十年,便回来了。”
罢,他一个人便往桃花林里另一头去了。
至此以往,无虑仿佛稍显开朗了些,方天至观察些许时日,见他不那么令人放心不下,而福慧年有十二,谷中之事俱能理,便心生去意。临行前一晚,他将福慧叫到溪边,教他了一套金刚掌法。
福慧默不作声的随他过一遍,待方教主将招式一一讲清,问他有甚么不懂时,他忽而问:“你是不是要走了?”
方天至还未话,他又倏而摇摇头道:“你不要告诉我。”
月光倒映在溪水中,水边万点萤火如星。福慧垂着头,几只萤火虫落到他衣肩上,一眨一眨的闪烁,他也浑然不理。
半晌,他又问:“那你甚么时候回来?”
但一如方才,还不等回复,他又摇摇头道:“你不要告诉我。”罢,他抬起头,眼含泪水的一笑,“我们还是练掌罢!”
方天至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秃脑门。
第二日一早,方天至背着包袱出门来,却没在四下花林中瞧见无虑身影。
隐居此处五年,这情形可称绝无仅有。
等了片刻,方天至心想或许他不愿意道别,便不再强求。回身掩好自己这一间木屋的门,他轻轻舒了口气,独自出谷,直奔少室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