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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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他们本要来海侯府?”

    章宿满脸惊诧之色,立时向蔺王孙投去询问的目光,见他沉默认了,不由勃然大怒,“你……你糊涂啊!这等大事,你怎么不写信告诉我?若是昨天他们真的来了这里,难道要教我与周兄再看海侯府化作一片废墟,死后无颜见你父亲!”

    他情急之下,愤而起身,身后伤口当即崩裂开,又复血流不止。

    蔺王孙忙上前扶住章宿,却被一把甩开。

    他直面长辈怒色,只好两手空空站着,苦笑道:“此事……此事怎好再累及世伯?侄心中有愧……”

    章宿不解,骂道:“你这孩子胡八道什么?你父亲去得早,只留下你这一根独苗,海侯府有难,老兄弟们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有什么累不累及的!”他余光瞥见床上生死难料的大儿子,话语忽地哽住,顿了片刻才惨然道,“何况船上的人穷凶极恶,当年与咱们结下了大仇,他们谁也不会放过的!”

    方天至在旁缓缓拈珠,心想瞧这情形,蔺王孙倒似没假话,章宿不论神态语气,均不像知晓当年沈家灭门真相的样子。

    而蔺王孙悔愧交加,喃喃道:“是我害了世兄。”

    章宿道:“和你有什么关系!咱们这是中了声东击西之计!”他了这句,忽地悚然一惊,急声道,“你快去,再派人去长梅岭,给你周世叔报信!我的人不知给没给他们追上,万一他二人还不知情,岂不……”

    蔺王孙生出一头冷汗,道:“事不宜迟,我亲自去!”

    楚留香漆眉中蹙,正默然苦思,闻声不由道:“且慢。”

    章宿焦躁之极,怒道:“十万火急,怎么且慢!”他猛地回头一瞧,这才真的留意到屋里的两个青年人,两眼冒火地大喝道,“子口出狂言,不要耽搁大事!”

    楚留香素来风度大方,城府深沉,言谈口吻都也温文沉着。他这一声制止,令蔺王孙神色一定,便恢复了些往日神采,他长吁一口气道:“章世伯,这两位都是侄的好朋友。尤其是楚留香楚公子,听闻侄有难,不远千里来仗义相助,人品武功都是极信得过的。”

    方天至闻言合十道:“阿弥陀佛,僧雪惊。”

    楚留香则微微一笑,向章宿作揖道:“素闻章老前辈大名,幸得一见,果然英雄气概,令人心折。”他这话得真心实意,却不是佩服章宿武功造诣,而是适才听他处处为朋友子侄着想,颇有奋不顾身之勇,故而敬仰他义气深重,有豪杰风范。

    章宿却瞠目道:“如今还是漂亮话的时候吗!”

    楚留香不以为忤,心中很能体谅这位伤痛交加的老前辈,便和和气气道:“报信自然要报的。只是章兄怎么办?沈姑娘怎么办?今夜来人怎么办?这些事不安排妥当,蔺兄难免左支右绌,顾此失彼。”

    蔺王孙沉吟道:“船上的人昨夜故作疑兵,奔袭仓山,今夜难保不故技重施。我恐怕长梅岭周家有难,不如请楚兄与我同去。”又恳切向方天至一揖,“沈姑娘体弱不支,章世伯与世兄又有伤在身,须留在府中休养。海侯府里一应老弱,就请雪惊兄多加看顾,免我后顾之忧。我在府中留下一队亲兵,尽由雪惊兄差遣。”

    章宿心急如焚,豁然起身道:“我也同去!不过两道伤,算不得什么!”可话音未落,他身形忽地晃了晃,显是失血过多,疲累交加,一时头目森然所致。

    蔺王孙怎能答应,当下苦劝道:“海侯府中还需您老人家坐镇才好,况且世兄重伤在床,若深夜醒来不见您,难免忧惧交加,反倒不美。”

    他这辞选得极好,章宿本拟他什么也不答应,但垂头一看长子惨状,不由呆了一呆。

    蔺王孙见动了他,向方天至又是深深一揖:“有劳。”

    方天至思忖片刻,他练武数十载,已渐臻返璞归真之地,心想纵算船上的人今夜真来了,他不过一群,保住一两个人逃走倒也不成问题,便道:“能帮上蔺施主的忙,僧自然义不容辞。”

    蔺王孙大喜,可楚留香却微微皱眉,道:“雪惊身怀绝艺,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他向章宿拱了拱手,问,“章老英雄,不知昨夜船上来人多少?头领几人,本领如何?”

    方天至不由微微一怔。

    他自然看得出来,楚留香委婉发问,是担忧他的安危。

    不知多少年来,他都是年少成名,睥睨群雄,也习惯了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他素来一切麻烦事都能料理,自然也就只有他出手照顾别人。当了和尚后,更是如此了。

    美貌少女为什么爱慕他?而少年英雄又为什么与他相谈甚欢?

    他曾自认是朋友的人,他们可曾真的关切他,有心为他分忧?

    他心底其实都明白。

    方天至自知甚清,他并不曾真有过同道中人,也不曾真的有过朋友。

    可此时此地,他与楚留香明明相识最浅,但他却是方天至人生中,第一个由于关切他安危,而替他当出头鸟的铁头娃。

    方天至注视着这个铁头娃,心中感到不大适应,但又陡生一丝触动。

    他二人同陷在阴谋之中,彼此之间多有隐瞒保留之处,似乎不能算是朋友……他忽而心想,究竟什么才算是朋友?

    比起无花,楚留香仿佛更像他的朋友。

    众人对他心事丝毫不知,而章宿听了楚留香的话,整张脸孔都微微抖动起来,显然已恨惧交加之极,他缓缓坐下回忆,凄冷道:“来人约莫有上百个,仍是穿着白衣裳。也不知是从何处钻出来的,简直鬼怪一般,等我庄上家丁发觉时,外头已经围满了人。他们个个武功都不错,远非我家丁可比。至于领头的……领头的一个我记得他!他就是当年给周兄弟二人斩断了手臂的那个人!”

    楚留香似有疑虑,问:“只他一人?”

    章宿点头道:“不错。”

    蔺王孙听他这问题似有言外之意,便道:“怎么,楚兄有何想法,不妨直。”

    楚留香缓缓摇了摇头,一抬眼,见众人都瞧着他,只好道:“我没什么想法,只是觉得奇怪。”

    蔺王孙道:“奇怪?”

    楚留香一时没有回答,仿佛又陷入思索。

    蔺王孙不愿惊扰断他,转而问方天至:“雪惊兄也觉得奇怪?”

    方天至念头转了转,觉得了也无妨,便道:“此事若奇怪,就奇怪在前后矛盾。”他见蔺王孙面生困惑,又道,“蔺施主曾,十几年前,船上来人夜围牵星山庄,当时沈前辈的世交好友都在场相助,但那城主武功盖世,诸位前辈拼死相斗,不过使他重伤遁走而已,林前辈却也不幸饮恨。”

    蔺王孙道:“不错。”

    方天至道:“那城主十几年来休养生息,想来武功造诣更深,麾下人手更足。如果你是那个城主,今日卷土重来,该当如何?”他顿了顿,缓缓道,“你会不会故作疑兵,用声东击西之计,使诸位分散各处,再图一一击破?这仿佛很不符合他的脾气。”

    蔺王孙不由得怔住了,道:“我……是啊。如果是我,当把帖子也散给章世伯、周世叔,几位前辈与我父亲情同手足,必定聚首一处,共谋对敌。到时我只需……只需……”他的话不下去了。毕竟听起来实在有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方天至见他已想通了,才点头淡道:“然也。只有人马不足,实力不济,无法将仇人聚而歼之,才能用到这一招声东击西。”

    蔺王孙失神半晌,忽生希望问:“或许他们本就实力不济呢?”

    方天至微微一笑,问:“十八年前,除却城主重伤而去,一个年轻头领断了一臂外,他们可还有甚么伤筋动骨之处?”

    蔺王孙迟疑道:“不曾。”

    方天至道:“若他等实力不济,无非一来老巢生出变故,伤了元气。二来城主重伤难愈,死于非命了。不知蔺施主同不同意?”

    蔺王孙道:“不错。”

    方天至道:“这两个理由似乎都得通,但却都不通。原因就在时候不对,如今已是十八年后了!若是巢穴生变,不外乎两种情形。一则是那城主不久便不治而死,他等争权夺利,以至实力大损。若是如此,他等欲给前城主复仇,要么是为了争功夺位,要么便是休养生息已足,前来清算旧账。”

    楚留香此时已从沉思中回神,闻言微笑接口道:“雪惊言之有理。若他们城主之位仍未定下,想要复仇争功,定会趁早而来,不会拖到十八年后。而若是休养生息已足,又何必以阴谋诡计取胜呢?显然巢穴生变,是不通的。”

    他微微苦笑,显是仍没有想通,“而若他们城主早年未死,而是挣扎十数年,近日才赴黄泉。他又何不趁自己尚有余力之时,早几年亲自来使这一手声东击西之计呢?”

    方天至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这便是贫僧所言矛盾之处了。”

    楚留香则喃喃道:“所以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呢?这原因一定十分重要。也许想通了这个,就一切都想通了。”

    蔺王孙听明白了,不由更感棘手,半晌才道:“即便如此,眼下长梅岭也是非去不可了。”

    楚留香问:“你的眼线遍布海侯城,至今仍没发觉他们的踪迹?”

    蔺王孙道:“我已命人将海侯城翻了个底朝天,眼下还没有眉目。不过还有两个地方并没查完,一个是城外的大片渔村,一个则是城里的九道沟。这两个地方鱼龙混杂,人口稠密,惯是藏污纳垢之处,便是我也没什么办法一一查清。”

    楚留香机警地嗅出了味道:“九道沟?马脸张岂不正在那里如鱼得水?你难道没有问他?”

    蔺王孙冷笑一声,道:“他一句话也不肯,我又受二位之托,不便严刑拷于他,只好暂且命人将他看住了。”

    楚留香问:“他在哪?”

    蔺王孙道:“在他家。”

    楚留香与方天至对视一眼,末了道:“此去长梅岭,快马加鞭半日足矣。蔺兄不如将他带过来,让我来问问他。”

    沈姑娘的哑仆将章重锦抬到了正堂的后厅中。

    药炉也搬来了此处,一个厨娘正默默摇着蒲扇看着火候。沈姑娘心思深重,自恐是个累赘,便主动帮忙照顾人事不省的章家公子,并不去前堂问话,免得给人再添麻烦。

    前堂中,蔺王孙久坐不住,便缓缓地踱着步。不知想到什么,他向后面一瞧,隔着轻纱翠屏,只瞧到沈姑娘一抹轻委在地的雪白裙角,一点缀有明珠的绣鞋。她偶尔起身走动,才在帘后朦胧露出一段杨柳般纤弱的婀影,观之如雾中花、水中月一般迷离动人。

    海侯府离马脸张家远不远,近不近,但蔺王孙吩咐下去,侍卫快马加鞭去领人,不论如何一炷香时候也该来了。

    蔺王孙望了沈眠许久,果然约莫一炷香之后,外头传来了侍卫的脚步声。

    侍卫来了。马脸张却跑了。

    蔺王孙怒火填膺,但面上不露,只沉声问:“不是让你们好好看住他?他不过是个不会武功的无赖,怎么插了翅膀逃出去的!”

    侍卫惶恐道:“属下也不知,早上还在,送进去的东西也吃了的。可下晌侯爷来令,进去一瞧,他人已不见了。属下翻遍了院里院外,又派人追出去四下查探,也不见他踪影。”

    蔺王孙知道发作也无用,便挥挥手令他下去了。

    楚留香只好道:“没什么。想来这两日间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蔺王孙也没法子,便长叹一声了事。

    二人不再耽搁,就此带上一队人马,辞别章宿及方天至。

    楚留香犹道:“海侯府太过危险,不如蔺兄安排他们另换一座隐蔽宅院,以防万一?”

    蔺王孙微微意动,方天至却道:“这间房屋阔大堂皇,一来难以藏人暗算,二来也便于贫僧施展武功,最是得宜不过。不必再换了。”

    他语气十分沉着自如,楚留香听在耳中,不免又有许多猜测,心中一动道:“你……”

    方天至则凝视着他,忽地温和地笑了一笑。

    不等楚留香开口,他右掌挂珠,从容合十道:“两位放心去便是,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