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沈眠闻言,微微一笑:“谁晓得马脸张是什么人?他不过是海侯城里的臭虫、地蛆,上不了台面的肮脏鼠蛇,多会探些消息罢了。这种人就算要给我提鞋,我都懒得理会。”
方天至思忖道:“那么你并非是刻意将我引到他那里去的?”
沈眠淡淡地注视着他,道:“你那天在湖上救我,我本想逗逗你的。但后来在梅坞里,我们两个话儿,我就瞧出来了,你不是来我面前逞英雄的……你只是个善心肠的和尚。”她等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我发了好心,才叫你去见马脸张,要帮你找人罢了。若不然你愣头青撞到侯爷跟前,在这关头若惹恼了他,兴许就要送命。谁知你如此不知好歹,偏还是找上门来,又坏了我的大事。”
方天至只淡静听着,末了才问:“你既然是白玉京的人,不知身居何位?”
沈眠脸孔上显出了讥嘲之色,嫣然道:“身居何位?你瞧我会是什么厉害角色?厉害角色能被发配出来陪男人睡觉么?”她着着,含情双目中仿佛凝结出极复杂的怨毒与创痛,“堂堂十二楼楼主之一的青女,你总见到过的。她是何等的风姿,何等的高雅!你若要她出来陪男人睡觉,她肯不肯?”
楚留香心中微微一动,插嘴道:“她武功造诣颇深,放眼中原能与之比肩的女子也不多。就算有人强迫她做事,她不愿意也是强迫不来的。”
沈眠死一般沉默了片刻,轻道:“不错,你得很对。所以她才从来不肯教我武功。我若有她那么厉害的功夫,她还如何作践得了我?”
方天至听出端倪,问:“你是青女楼的门人,拜在她座下听命?”
沈眠咯咯地笑了几声,瞧起来千娇百媚却又怪异非常。她笑完,才若无其事道:“我是她的女儿。她怀胎十月生下的亲生女儿。”
楚留香不由得怔住了:“你什么?”
沈眠真的是青女的女儿?
是青女令她出来做探子的?
楚留香心里明白,她应该没有撒谎。因为她已没有必要在这一点上同他们撒谎了。可天底下竟会有母亲为了探听消息,而让女儿陪男人睡觉的么?
沈眠仿佛能听见人的心里话,只瞥了一眼楚留香,她就微笑道:“你一定觉得很奇怪。早些时候,在我还,还依恋妈妈的时候,我也曾觉得很奇怪。她为何对我这么坏?难道我不是她的孩儿?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对我。”
就在方天至与楚留香的注目下,她阴冷冷地道:“因为她是个臭表子。一开始她爱上了韩绮,但韩绮却看不上她,不久便娶了方暮。对她这样自命不凡的大美人来,这是何等的羞辱?于是她转头便嫁给了我父亲,生下了我。”
她字句切齿,像是在生嚼什么人的肉,可又透着不出的温柔意味,“可她毕竟瞧不上我父亲,很快便后悔了,我父亲在她眼里愈不堪,韩绮在她心里便愈好上几分。到后来,我父亲竟然意外死了。我知道,一定是她杀了他……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贱人。”
最后这几句话,沈眠仍得不紧不慢。
但在方天至的视线中,她细白脖颈上几乎涨起了交错的青筋,而她恍若无觉,续道:“天底下比她还狠毒的女人,怕还没有出生呢。你们自然不知道,她虽多少年对韩绮念念不忘,可当初勾结海侯府那群人,阴谋害死韩绮的也正有她一个。她总是这样,得不到也不给别人……她的心里,只有她自己。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在我还不懂事的时候,她不直接掐死了我呢?”
一片寂静中,沈眠兀自发了会儿呆,忽道:“她宁肯杀了父亲,却也从没动手碰过我一根头发丝……她最令人作呕的一面,全都不瞒着我的。你是不是她虽然厌恶我,但其实也在乎我,舍不得我呢?会不会我才是她在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哈哈,这个表子。”
方天至一时连身畔的楚留香也忘记了,只反复思考着这个惊人的秘密。
青女若是叛徒,过往姑且不论,师叔会不会已给她害死?
除了她以外,当年的叛徒还有谁?
方天至沉默一瞬,冷静问道:“你深入虎穴,与那侍女合力害死蔺王孙,都是青女早吩咐你办的?”
沈眠道:“我还真不知道那蠢女人还藏了这么一手。她是方天至的人,是他钩上的鱼饵,专门用来把海侯府这群人引到此处的,来时大约已存了死志。咱们方教主的一石二鸟的主意,要把这群人害死在这里,再由我把金蝉玉蜕功的下部秘籍为他取来。”
方天至将前后线索一串,道:“方教主怎么如此信任你?”
沈眠幽幽叹了口气,道:“你这和尚问得好天真。像我这样一个柔弱女孩儿,他自然没什么戒心的。连侯爷都要栽在我手上,何况姓方的一个毛头子?唉,这么看来,我娘得也不无道理,女人武功练得太好,有时反而是坏事。”
方天至听到这段话,忽地微微怔住了。
他旁若无人地出神了片刻,才抬起眉睫,淡淡道:“阿弥陀佛!如此来,方教主信任了你母女二人,可他这条计策却仍旧奏效,想是青女并没有背叛他,相反或许还为他传了假消息?也难怪蔺王孙如此成竹在胸,不疑有它。”
沈眠道:“不错。你定是好奇她怎么出尔反尔,先头要害死韩绮,末了却又帮他儿子?”
方天至微微颔首:“请沈施主解惑。”
沈眠道:“缘由也简单。一则么,韩绮生死不知多年,她想他想得快要发了狂,冷不防姓方的回来,长得却同韩绮年轻时酷似无二,她这臭表子岂不怜爱万分?二则么,当年的叛徒都死干净了,只剩她一个还活着,若有机会能除掉海侯府这群人,她彻底没了把柄,从此才能高枕无忧。这回帮姓方的办事,于她而言是两全其美,这等好买卖干什么不做?”
方天至敏锐地觉察到什么,重复道:“方教主同韩绮当年样貌相类?”
沈眠道:“我娘是这么的,只是瞧着病恹恹的,不似韩绮少时那般英姿勃发。”她冷笑了一声,轻侮道,“我瞧若怜爱有三分,她动的春思怕要有七分了!只可惜表子老了也要脸,她不好意思勾引人家,让女儿我截了胡。”
方天至心中按下此节,污言秽语尽数过耳不闻,终于道:“你之前曾,本来不再是白玉京的人……你可是要带着金蝉玉蜕经远走高飞,再不回去了?”
沈眠静了片刻,微笑道:“是,我本可以走了的。不世神功就放在这里,韩家练得,为何我就不能?待我练成,白玉京认我为主,又有何不可?我凭什么一懂事就被亲娘压着学习怎么勾引男人,而你们二位便能体面的做个江湖俊彦?我这般聪明美貌,难道天生要当个表子?我如何就不能做人上之人!”
楚留香早将地上躺着的周氏兄弟扶坐在墙边,此时不由轻叹道:“你自然可以做人上之人。但人上之人,从不是欺侮他人的人,更不是坑害他人的人。方教主那般信任你,爱慕你,将生死干系托付于你,你难道不知没了这部经书,他当不久于人世?”
沈眠轻轻笑了,喃喃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二位自幼习得高明武功,自然能把话的坦荡而有底气。可我呢?这是他的救命稻草,却难道不是我的?我忍了多少年,装了多少年,才骗得我娘信我是她的乖女儿?我若不抓住这机会,下一次要等到何年何月!”
楚留香不再话,他也不知道还能对她什么。
沈眠道:“我的良心已被狗吃了,但还算话算话。该的我都已了,并没有半点虚言欺瞒。今日我输了,但我并不服气,暴雨梨花针天下无人能躲,可却竟有个和尚能强捱硬挡……”她眼眶通红,泪盈于睫,可却并未像从前那般梨花带雨的啼哭,只是轻轻叹了一声,“这不是我的错,这是我的命。”
方天至微微闭目,半晌道:“贫僧没有要问的了。”
楚留香隐约感到他似有心事,但瞥见他神容自若,一如往常,便道:“咱们该出去了。沈姑娘,这地道通往何处,该如何走,你大约很清楚罢?”
沈眠嫣然道:“你们放心,这条出路是给主人预备的,里面既没有机关,也没有岔路。但我毕竟也没走过,若你问我太细,那我也不出究竟。”
楚留香笑道:“好,好。稍待沈姑娘走在前面,我们来断后,这样若遇到什么危险,你定然能及时想起来的。”
沈眠也不计较,笑道:“悉听尊便。”
方天至提着周氏兄弟踏入了地道。
他二人服了解药,却仍浑浑噩噩,手脚如泥,同两个面口袋也没区别。迎着烛光下了铜阶,步行数丈远,方天至见周遭铜壁终于变成了石砌方砖,不由心想若是用手去挖,得多久才能挖穿那密室。
楚留香紧跟着沈眠,任她在最前方探路。但正如她所,一行五人走来没遇到半点风吹草动,笔直一条甬道也别无岔路。
走了许久,楚留香道:“看来沈姑娘这回倒真没有骗人。”
沈眠悠悠道:“你不信我也属寻常。只盼望楚公子往后遇到美人也能多个心眼,她十句,你信个半句也就够了。”
楚留香不禁道:“你得很有道理。可男人清醒太过,从不被女人骗,那未免也少点滋味。”
沈眠莞尔一笑:“楚公子真是个难得糊涂的妙人。”她顿了顿,忽道:“话回来,这地道总有个尽头,等出了这大山,二位要如何处置我呢?”
楚留香道:“我不过是个江湖浪子,雪惊法师也是方外之人。我二人都没有资格处置你。你的事情,还是让六扇门的人去头疼好了。”
沈眠讶然道:“你们要把我交给衙门?”
她话音未落,甬道忽地左拐一弯,到了尽头。但这尽头并非是什么出口,而是一座极广阔的石砌方场。借烛光一看,远处黑洞洞竟不知多远多深。
三人止步片刻,楚留香道:“这地方你怎么没提过?”
沈眠也有些迟疑,道:“方教主未曾得十分详细。只告诉我沿着甬道径直走就是了。”
楚留香思虑片刻,断然道熬:“为今之计,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就穿过去看看。”他侧首瞧方天至,“雪惊,你看如何?”
方天至道:“贫僧别无异议。”
三人就此踏下石阶,缓缓横穿这座嵌入地下的漆黑广场。只是走了不久,地上传来喀地一声轻响,沈眠忽道:“我踢到了什么东西。”
楚留香闻声压下烛火一望,忽地感到心底一阵发冷——就在沈眠裙边,此时正躺着一具积尘厚重的白骨,骨架上披着腐朽破旧的短衣衫,头盖上的黑发还没有完全腐烂,正是一具人骨!
三人一齐盯着这具尸骨,陷入了沉默。
半晌,方天至的目光掠过尸骨,望向干涸暗红的地面。在尸骨的手边,正躺倒着一把半新不旧的铁镐。他盯着这把铁镐,忽而思绪电闪,醒悟过来。
而正此时,楚留香猛地向前奔出几步,举起手里的蜡烛一望——
烛火方圆数丈之内,石路两侧躺满了交叠的白骨,宛如人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