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陈船主已着人放下了船梯。
两排水手一齐举着气死风灯,将船畔漆黑的海水照得波光银亮,这艘精致漂亮的绿眉鸟船更显得愈发气派,与来时那破船简直有云泥之别。
陈船主本人则头一个下船来,又向方天至深深一揖,郑重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属下此前多有冒犯,还请少主人恕罪!”
他本是个嬉皮笑脸,滑不留手的人,此时态度竟大有不同,举手抬足间大方诚恳,全然变了个人一般。
方天至回礼道:“贫僧出家已久,船主还是叫贫僧法号罢。”
陈船主从善如流,笑道:“好,您既执掌一方禅院,那属下就称您一声雪惊寺主。”罢,他向紫衣少女望了一眼。一眼望罢,便规规矩矩收回目光,仿佛不愿冒犯一般,又恭敬地问方天至,“不知这位姑娘,属下该如何称呼?”
方天至只当寻常道:“这位……”他顿了顿。
还未发问,紫衣少女瞧他模样,便先微微一笑,轻声道:“我姓殷。”
方天至便点了点头,道:“这位殷施主遇到了些难事,想要托庇于白玉京,求到了贫僧身上。不知陈船主能否载她一程,送她过去?”
陈船主略想了想,但听他如此客气,忙拱手道:“您去京中便同回家一样,自然想带什么客人,就带什么客人。属下焉敢置喙?适才考虑只是不知这位殷姑娘所携从者几人?属下早先该择一条大船的。”
他着,殷姑娘身畔原本静立不语的铁夫人忽道:“我们也有一条船,可以跟在后面。”
陈船主颔首一笑,客气道:“这位朋友有所不知。京中规矩严厉,不准外人得知海图路线,自然也就不许行船相随。殷姑娘此去既然为求托庇,便不只是来做客,那随行众人今后便都是玉京中人,不得命令,是不得再轻易外出的。还请姑娘仔细斟酌。”
殷姑娘静静听了,自若道:“既然是规矩,那合该听命。我一人出海避难,本也不该累及大伙儿背井离乡,有家难回……燕婆婆年纪大了,已到了颐养天年之际,也不必再跟我颠沛海上……就请燕婆婆回家传我的意思,就此将仆众都遣散了罢。”
燕夫人良久不语,末了嘿嘿笑道:“我哪也不去,就给姐看家。”
罢,独个踽踽去了。
殷姑娘张了张口,却只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迷离海雾之中。
铁夫人见状,笑了笑道:“我两口子可是赶不走的,姐总也需要个伺候梳洗、收拾杂物的人。”罢,她不经意间媚眼一横,向那驼背老头道,“当家的,你怎么?”
方天至不料二人竟是夫妻,却听那老头惜字如金的开口道:“跟着!”
陈船主亦略惊诧地瞧了二人一眼,他的目光本是很隐蔽的,但铁夫人就仿佛背后生了眼睛,忽转腰向他一笑:“你是不是很好奇,我怎嫁给这么个糟老头子?”
陈船主哈哈一笑,并不答话。
铁夫人嗤嗤笑道:“他就是瞧着很老似的,年纪倒不那么大哩。”
殷姑娘似见惯了铁夫人这般调笑,只向陈船主彬彬有礼的点头道:“我三人上船,不知可载得下?”
陈船主道:“自然载得。”罢,在猎猎海风中一扬袍袖,招待道,“寺主,各位,请上船!”
方天至合十道:“阿弥陀佛!陈船主,有劳。”
陈船主忙回礼,亲切而恭敬道:“寺主勿怪,属下其实不姓陈……当日信口胡,实在惭愧!属下本姓刘,觍为四月二十六分坛坛主,江湖上戏称我叫「留一线」。寺主不嫌弃的话,叫我留也就是了。”
话间,铁先生已先一步上了船。
铁夫人跟在后头,纤纤细手里左右各提着一大只箱箧。她身骨婀娜,自有一段娇艳欲滴的风流态度,船上水手有心接过她的行李,却给她轻巧一让,笑道:“真谢谢你。只是这箱子沉得很,奴家自个来就好了。”
留一线又道:“请殷姑娘上船。”着又两手共举,稳稳当当地将那枚香螺捧到了方天至手边,“信物在此,奉还寺主。”
方天至收起香螺,却见殷姑娘正侧首凝视着他,便道:“施主有话要?”
殷姑娘在风中轻轻垂下头,又复仰了起来,问:“你会跟我……我们一起去么?”她顿了顿,似有些欲言又止,“本不该再……只是……民女心中惶恐,令大师见笑了。”
方天至本有意就此离去。
只他心知这留一线也着实不算个好人,见状略一沉吟,问:“不知要多久能到白玉京?”
留一线道:“约莫要有一旬。”
一旬不过十天。
方天至心道便送佛送到西,转向殷姑娘点了点头,道:“贫僧送你一程。”
这条船的舱室布置的颇为讲究。
留一线在前引路,道:“这一层有四间房,属下寻常自住一间,另有三间可以待客。两位铁姓朋友既是夫妻,当可共用一间。”
方天至道:“我与徒弟也可共住一间。”
留一线道:“这样倒正剩下一间留给殷姑娘。只是属下安排不周,委屈了寺主。”
方天至笑了笑,道:“草席一张,便已够僧人坐卧了。刘船主不必如此客气。这条船不是已比上一条好上很多了?”
留一线也忍不住笑了,他道:“寺主是自己人,属下自然不敢隐瞒。其实属下很是个本分人,不过在海边一带做做海运生意,梳理南北消息,这是上头吩咐的本坛第一要务,自然不敢懈怠。只是要做通黑白两道的消息,少不得有些人情活儿要办……那书生是个惯偷大盗,刚干了一票大的,官面上向我买他的命,我便顺水推舟了。他轻功好得很,身怀巨款又必定谨慎,我岸上不好动手,须得想法子引他上船……那条破船就显得很合适了。”
方天至道:“刘船主若非为非作歹之辈,那自然最好不过了。个中情由,不必悉数告诉贫僧。只是你若要捉他,何必还连旁人也抢呢?”
留一线解释道:“这是为了掩人耳目。若有人从那条船上下去,只需知道那书生恰巧被黑吃黑而已……我若不抢他们,他们岂不觉得奇怪?”他顿了顿,道,“有些人并不知道留一线究竟什么模样。还有些人虽知道我是留一线,却不一定知道我也可以是陈船主。”
铁夫人早推开了她那一间的房门,转了一圈回首道:“留先生如今倒不避讳我们。”
留一线微微一笑,“诸位以后都是自己人。”又问方天至,“灶上温着夜宵,寺主及诸位可要用一些?”
方天至正要道不必,转念问无伤:“你饿不饿?”
无伤秃头一点一点的,本正犯瞌睡,闻言惊了一跳,含糊道:“不吃啦。”
方天至听他动静,回首一瞧,便摸了摸他脑门,“去睡下罢。”
殷姑娘亦道:“多谢留先生。夜宵就不必了,只是不知船上可备有热水?我想一些来梳洗。”
留一线道:“都在厨下备着,殷姑娘自便就是。”
铁夫人想起什么似的,道:“我去给姐水。”
殷姑娘却拉住她的袖口,温柔制止道:“以后我与铁伯和姨姨相依为命,姨姨别再称我姐,叫我妙妙好了。”
铁伯本站在一旁默默听,此时忽从地上提起两只箱子,一字字道:“放妙妙那。”
殷姑娘道:“不必了……”
铁伯不为所动,只道:“妙妙的。放妙妙那。”
留一线回房去休息了。
铁氏夫妇与他住对间,方天至则与殷妙妙的房间相对。
夜愈发深了。
波涛拍着船舷,窗纸簌簌作声,仿佛浪变得更大了。
无伤已呼呼大睡。
方天至则在床榻上静静坐,待听得铁夫人往来脚步声歇下,船舱中再无他响,这才缓缓入定。
第二日一大早,留一线便来敲门,笑道:“寺主,早饭已好了。”
众人一齐聚到厅中用饭。
厅中铺着波斯长毛地毯,摆着檀木八仙桌,桌上足足有二十几样点心粥菜,堪称色香味俱全。海上物料匮乏,厨子能炮制这样一桌美味,实在是很不简单。
方天至掀开珠帘时,厅中的窗正开着。
隔窗一片无边无际的淡海,俨然已难辨方向。而八仙桌旁,铁夫人正撑腮望着头顶高悬的那盏六角宫灯。灯身六面琉璃,各绘着一位美人,观之雪肤花貌,栩栩如生,更难得姿态迥异、面貌不同,光线照在琉璃上,她们的眼波都似会动一般妩媚多情。
铁伯在殷姑娘身畔坐着发呆。
而殷姑娘正卷着一本书看,闻声抬眸望来,微微一笑。
她只微微一笑,朝阳便恰恰只照她。
万物都似蛰伏在她无边的艳光之中。
方天至单掌回礼。
待他与无伤入了座,留一线便也坐下,团脸笑得很和气,谦让道:“诸位请。今后若不习惯一齐用饭,只管去厨下单独拿回房里吃。”
众人称谢,一齐动筷。
铁夫人夹起一只笼包,忽笑道:“今日这饭里,总不会再有蒙汗药了罢?”
留一线哈哈大笑,却也不恼,“铁夫人若喜欢,在下可弄一碟来做个蘸料。”
他话音方落,甲板上忽传来一阵骚动。
留一线面色一肃,放下筷子,沉声喝道:“什么事?”
不一会儿,一个水手跑进厅来,擦了一把油汗道:“坛主,海里捞上来一个人。”
留一线眉头微动,道:“死的活的?”
水手道:“活的!”
那活人湿淋淋躺在甲板上。
他脸色惨白,口唇干裂,只似醒非醒地低低呼唤:“水……救命……水……”
水手拿来一只牛皮睡袋,倒在他脸上一些,又缓缓润到他嘴边,一面叫他:“醒醒!醒醒!”
那人嘴唇蠕动,渐渐尝到清水滋味,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一把握住水袋拼命挣头喝,喝一口倒要洒五口出来。待他喝够了,人也清醒了些,他四下张望一番,脸上忽显出极度沮丧绝望的神情,竟呜地一声哭了出来。
留一线先向方天至一揖,道:“寺主,容属下问问他?”
方天至见他处处把自己供在上位,心中着实有几分无奈,只道:“船主自便即可。”
留一线这才称是,问道:“兄台怎么称呼?何故漂流海上?”
那人兀自发呆,半晌忽地惊醒,抓住救命稻草般问:“你们……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留一线没有回答,缓缓问:“兄台要去哪里?”
那人红着眼睛,嘶声道:“你们知不知道蝙蝠岛在哪里?”他一把抓住留一线的裤脚,手上青筋迸起,疯了般大喊,“只要你送我过去,我就给你一大笔钱!一大笔钱!”
殷姑娘惊了一跳,情不自禁退后了半步。
留一线似未曾听过蝙蝠岛,只不明所以般瞧了眼方天至,又暗暗将殷姑娘的失常记在心中。但他表面仍只笑吟吟地,不为所动地瞧着甲板上的人,道:“兄台的人都是我救上来的,只是倒没见过你的一个铜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