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楚留香命丧大漠,方天至是不信的。
但若楚留香在沙漠里遇到了大麻烦、大危险,他信。
这是个头顶无敌光环的男人,虽素来霉运缠身,但哪怕老天爷突然吹个大沙暴,都未必能给他埋了,哪位英雄好汉敢让他命丧大漠?
所以这位三番两次暗中提示,最后甚至留下信笺的画眉鸟,他究竟是敌是友?他怎么知道无花的墓中只有一副空棺?身处千里之外的闽南,他又是如何得知楚留香在大漠遇到了麻烦?
他有没有谎?
引方天至往关外去,是好意还是恶意?
他想要帮助楚留香?还是意图将自己也卷入阴谋诡计之中?
谜团又一次找到了方天至身上。
而方天至想了想,决定碾过去——
入秋时分,他已过了玉门关。
在关外一座镇上,极目向西看去,淡蓝似无的天如水般浸在一片茫茫黄沙之中,沙漠寥阔如海,层叠矮丘如浪,直翻涌到风蚀破损的郭墙前,才与草滩戈壁渐渐相融,勉力养活了几棵奇形怪状的树,并几点零星如同绿瘢似的草皮。
方天至在这镇上暂住了下来。
沙漠广阔的可怕,直接闯进去找人,同大海捞针有甚么分别?
他不知道楚留香是不是从这里走进大漠的,更不知道偏僻关外的镇民是否有人认得楚留香,但在此住下后,他除了备些粮食清水、行旅杂物外,每日都跑到酒肆茶寮、骆驼铺子里探消息,为的不是真探听什么消息,而是给画眉鸟行事的机会。
方天至哪怕武功通天,本质仍不过是个区区凡人。画眉鸟难道不知道,若没有准确消息,他绝不可能找到楚留香吗?
没有人会不明白这一点。
所以不管是敌是友,只要想引他走入大漠,就一定会想办法送来他想要的线索。
果然第三天上,方天至吃完菜汤泡馍,消食归来之时,便在客栈房间的方桌上看见一张熟悉的惨碧纸笺。
纸笺上画了一幅娴美慈丽的观音像。
画者笔法细腻动人,颇见功力,只见观音趺坐莲花之上,两臂舞动结法印,双目垂闭,唇上微微含笑。可不知怎么,若仔细看,那观音的笑容仿佛就渐渐变了,竟透着一股不出的诡异媚态。
画像后又附有字。
“画眉鸟曾闻石林中藏有观音,
禅师冰心玉相,若于她真身前三跪九叩,求其欢心,
或可心想事成也。”
方天至仔细读了,将这张翠笺收进包袱里。
画眉鸟给出的线索已很清楚。
他若要得知楚留香的行踪,或要弄清这个谜团,该去一个叫石林的地方,找一个与观音有关的女人。
第二日清。
方天至带上包裹,骑一匹骆驼,孤身踏入了大漠之中。
镇上没有人知道沙漠之中的石林。
那石林究竟是一个绿洲的名字,还是当真一片风蚀的石林,这一切还不得而知,想来如白玉京、蝙蝠岛,不外乎是什么关外势力的老巢,向来不会为寻常百姓或江湖庸手知晓。
但人活在大漠,不能就地飞升,就总要吃喝拉撒。
想要盘踞经营,也不可避免要与周围势力交道。
沙漠中拥有最大势力的人是谁?
这个关外三岁孩都知道的问题,这几日方天至已听出了答案——
沙漠之王扎木合。
扎木合已死了,前些日子刚死在天一神水之下。
人走茶凉,沙漠之王的风光自然大不如前,但他的女儿黑珍珠还活着,人称“王爷”。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既然有“王爷”在,那他的人马便仍是任何想在沙漠讨生活的人,都绝不敢觑、也避不开的一股力量。
他们大约会知道石林在哪。哪怕不知道,也绝不会连一点“观音”的消息都不清楚。且退一步来,扎木合的人马是明面上的势力,要找他们,总比找石林要容易得多。
至于到哪里去找“王爷”的人——
方天至决定碰碰运气。
沙漠和别的地方有一点是一样的,都有商人、盗匪,也都有黑店。只要沿着商路、不偏离太远,想来总有一天能遇到人,只要有人,就一定会有更进一步的线索。
这个运气别人碰不了,因为行走沙漠没有水源,碰运气等于赌命。但方天至可以随便碰,买来的水喝完了,他还有区区十几万积分,心中一点也不慌。
骑着骆驼深入沙漠十余天,一日黄昏时分,方天至迎着漫天风沙缓缓淌过一片平缓的沙丘,直到能看清的近处,才忽而发现原本廓影般的石山后,竟有一间客店。那客店傍山而建,低矮狭长,浑浊的红日斜悬在西屋角上,照亮了墙面上八个白泥大字,“馍馍清水,干床热炕”。
看来他的运气还算不错。
方天至下了骆驼,将缰绳牢牢系在店门前深深扎入地底的粗木桩上,登上一级铺着厚厚黄沙的木阶,掀开油亮发黑的棉布帘子,推门而入。
棉布帘子一放,嘈杂的风啸声立时给掩住大半。他掸了掸僧袍上的浮尘,跺跺脚,这才抬手摘下遮风的黑纱藤笠,目光四下一扫。
这店里粗粗一看人不少。五六个大汉围在桌边赌牌,一个瘦老头儿缩在柜台里抽烟袋,另有一个健硕汉子在做洒扫。
他洒扫的方式与别人不大相同,只提把铁锹往地上扬沙子,那沙子被他用锹头反复的铲,渐渐便将地上粘稠的血渍沾住了,他最末铲开一层泥地皮,将一锹血泥扬进一只藤篮里,嚷道:“你们他妈的,以后别在屋里办事,倒让老子在这洗地!”
所有人仿佛都没看到店里进了客人般。而直到此时,那汉子才斜着眼睛,瞧了方天至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圣僧】称号起了作用,他脸色微正了正,冲老头道:“掌柜的,来了个和尚。”
老头吧嗒吧嗒嘴,鼻孔里钻出两道白烟,亦抬起头来,瞧了瞧方天至:“客人吃饭还是住店?”
方天至知这必是家黑店了,便握着帽顶,走到最近桌前捡了条长凳一坐,道:“阿弥陀佛。有时令蔬果、新鲜菌汤、葱油拌面没有?”
老头在沙漠里混了这么久的江湖,还没见到口气如此大的客人,不由眯着眼,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几磕,笑道:“有是有,不过得先交钱呀。”
方天至道:“没有钱。”
他话刚完,提藤筐的汉子便回头冷冷看了过来。
老头也不笑了。
恰逢牌的一个汉子输了钱,听老头轻轻咳了咳,便将牌面一推,瞪着一双泛血丝的眼珠子站起身来,气势汹汹大步走到方天至面前,道:“老子就为什么输钱,原来是看到你个晦气的秃驴!”伸出蒲扇大的巴掌,便往他脸上掴了过来。
方天至坐着不动,桌下却弹腿往他膝盖上猛地一踹,那汉子连他腿影儿都没瞧清,膝盖骨已喀地崩碎了,这一脚力道不散,犹将他整个人带得一翻,当即扑倒在了桌脚前。方天至不等他惨叫出声,伸手往他头顶髻子上一抓,稍一用劲便将他甩飞进柜台里。
屋子里抓牌的汉子霎时变色,登即齐齐跳起,各持着棍棒桌椅,一哄而上了过来。方天至抄起几只筷子,散花般向外一扔,铎铎几声钝器入肉,便有四个汉子原地惨呼蹲下,鲜血淋漓间,已被木筷扎透脚板,并鞋底一起钉进了泥地里。
只剩一个持棍的冲到近前,瞧见方天至展露的手段,再听听身后的惨呼,不由头皮发麻,硬凭一腔血勇大喝一声,兜头砸下棍来。
方天至接棍一拧,那人当即脱手,眼前再一花,已被弹来一棍当胸飞,直撞裂了大门,跌出屋外去了。
那老头瞧这情形,慌忙摇起桌上一个铜铃,应时四壁窄窗齐齐开,风声大作间,窗外已有人举起弓箭,对准了方天至射来。
方天至张袖腾空一转,将十几支长箭尽数拢住,回手猛地向柜台掷去,一阵金戈交击声下,长箭擦着老头钉入了他身后的墙壁,堪堪围出一个人形来。
那老头张着嘴,怔怔地握着烟杆,像个犯错的孩子般望着方天至站起身、提着棍,缓缓走来,忽地回过神,屁滚尿流钻出柜台,一鞠躬险些头碰脚尖,谦卑至极道:“人有眼不识泰山……”
忽余光见那拄在地上的棍子似要抬起,身子骨不由顺势一滑,跪下大叫道:“大师饶我性命!”
方天至手上微一用力,那条长棍应时陷入地面半尺立住,而他重捡了条完好的长凳坐了,张口问:“有时令蔬果、新鲜菌汤、葱油拌面没有?”
老头忙不迭点头道:“有,有。”
方天至吃上了葱油拌面。
面吃完三大碗,又饮了上好茶汤,最末还切了两个蜜瓜给肚子溜了溜缝儿。
等吃饱喝足,瞧见一旁孝子贤孙般的掌柜,他终于问:“你知道石林么?”
那老头不敢怠慢,想了半晌才心翼翼道:“的属实不知啊……”
方天至道:“听过沙漠里叫观音的人么?”
老头脸上冒汗,道:“这……这……竟没有听过。”生怕方天至以为自己谎,不由露出哀求之色,“不敢隐瞒,人在此处经营二十余年,属实没有听过。”
方天至面色不动,也没有怪罪他,只道:“能在这里开上二十年黑店,武功却又马马虎虎,想必你认识的人一定不少?”
老头挤出笑来:“道上的朋友,确实肯卖人几分薄面。”
方天至盯住他的面孔,冷冷道:“那么你至少该知道,扎木合的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