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罗帐共话缠绵-71
七岁那年,陈一天和爸妈住在沈阳。
他爸妈做生意, 没精力管他, 他上了学一年级, 从这一年起, 每到放假就被送回奶奶家。
不久前的暑假,他刚回奶奶家, 因为不听他爸的话, 跟几个乡下孩子偷摸跑去大河洗澡, 被他爸逮个正着,在奶奶家关了整个暑假的禁闭。
关到后来,眼瞅开学了, 奶奶都看不下去了,他爸来接他,奶奶还跟他爸商量, 想让天这两天出去吧, 你后天就带他走,这个暑假他一直也没被放出去过。
他爸冲儿子一瞪眼睛:“不行!”
于是乎, 这个国庆节, 他再闯下祸来, 顿时觉得天要塌了。
其实也算不上大祸。
附近有几个孩, 跟陈一天半熟不熟的。孩子恋伴儿, 陈一天一回来就找他们玩。
其中有一个男孩,比陈一天大一些,面黄肌瘦, 终年咳嗽,还喜欢用袖子抹大鼻涕。
天长日久,鼻涕把两颊糊出两个蝴蝶翅膀,孩子们都有外号,他的外号就叫“蝴蝶膀”。
他离奶奶家最近,一般负责叫陈一天出来玩的就是他。
上次奶奶带他和于乔回老家,他还在街上碰见蝴蝶膀先生,他的大鼻涕早没了,怀里还抱着个女儿。
国庆节的某一天,他来叫陈一天出去玩。
国庆节前后,正是东北玉米收获季,辽宁的山区农田种满了玉米,地里满是割倒的玉米杆。
农业机械化是几十年以后的事。
当时的东北,还是手工农业的天下。
春天用牛拉犁翻地,夏季人工铲草,秋天收割,先手镰刀把玉米株割倒,摆成一铺一铺,人坐在玉米铺上,手工把一穗一穗玉米剥开,取出玉米棒子。
再用两轮车把玉米拉回家,上仓通风阴干,收成换钱或当作粮食。
剩下的玉米秆另有妙用。
家里养牛马的,玉米秆是大牲口整个冬天的粮食。
吃不完的当作柴火,冬季取暖做饭暖灶用。
陈一天跟在一帮孩子后面,在收割完的玉米地里疯跑。
他和“蝴蝶膀”年纪较,走在最后。
玉米秆被镰刀割倒,地面上留有10厘米左右的根茎,东北叫“苞米茬(zhǎ)子”,坚硬锋利,向天的尖刀一般,城里孩陈一天走得很心。
远处有放养的几头牛,被吵闹的孩子们惊到,踏出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这块玉米地在山脚,玉米早已收割完,玉米秆被绑成一人粗的一捆一捆,几十捆堆在一起,像一座座平地而起的山。
山色妩媚,深褐浅黄。
田地的边缘有一处废弃的排水设施,早些年土地公有,生产队所建,已看不出原貌,只有一侧水泥斜坡是完好的。
水泥斜坡呈45度角,嵌进山坡,顶部被荒草包围,底端就是田地。
大孩子们先发现这个游戏设施。
陈一天跟他们排成一排,爬上山坡,再轮流从水泥坡上滑下来。
秋风微凉,孩子们乐此不疲,个个玩得满头大汗。
率先发起这个滑梯游戏的孩子,也是率先放弃这个游戏的。
他发现了更好玩的地方。
地头有一个矮房子,平屋顶,也是水泥铸的。
大约两米高,是个变压器台。
有一个木制门,仅够一人出入,油漆剥落,被一把造型奇特的锁牢牢锁住。
隐约可见红色油漆画的闪电标志,还有一行字:“有电危险”。
几个孩子围着变压器台转了两圈,试图开那个木门,未果。
大孩子发起倡议:“谁敢爬上去?”
那个2米高台,大人爬上去都费劲,架不住孩子们奇思妙想。
有人搬来石头垫脚,有人趴下某当垫脚石,一来二去,几个大孩子真的都上去了。
爬上去的孩子在平顶上挥舞着木棒大呼叫,留在地面上的,只有陈一天和蝴蝶膀。
蝴蝶膀垂涎地抹了把鼻涕,跟陈一天对视。
他俩注定上不去了。
夕阳下,他俩只好充当看客,把地面的大石块挪开,整理出一块空地,看上面的孩子一个一个跳下来。
疯玩大半天,陈一天饥肠辘辘,可他舍不得走,今天真是太好玩了。
大孩子们你推我搡,商量谁第一个跳下去。
边商量边指挥地上的两个孩子清理石头。
然后,蝴蝶膀拉陈一天躲远一点,迎着夕阳,看他们热身准备。
第一个跳下来的孩子赢得震山的欢呼。
这个镇四面环山,一条河沿着西山由南向北流,欢呼的声波被山体反弹,很有气势。
蝴蝶膀和陈一天的仰慕和艳羡持续到第五个跳下的孩子。
第五个跳下后,台上只剩下最后一个男孩。
他是台上孩子里面最的,没比陈一天大多少。
刚才扛他上去的时候,陈一天明显感觉背上的重量较轻。
跳下来的孩子在欢庆,期许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好像他也跳下来,这个仪式才完整。
他也跟着一起呼喊,为自己壮声势。
蝴蝶膀紧张得忘了抹鼻涕,一流清鼻涕已经挂在嘴唇上。
在欢呼声里,最后一个孩子众望所归地跳了下来。
他跳下来时,陈一天隐约听到咯噔一声,不知哪里发出的。
之前跳下来的都没有这个声音。
最关键的是,他跳下来就不动了。
的一团,蹲在变压器的阴影里。
欢呼声继续,这个不倒翁一样的孩子,在欢呼声里慢慢地倒下去……
空旷的田间突然安静下来。
大孩子上前察看,胆子大的喊他的名字,用手探探鼻息。
然后猛地收回手,一溜烟儿跑远了。
剩下的几个孩子向前迈一步,象征性地拍拍他,相视片刻,也借故散去。
只剩下蝴蝶膀和陈一天。
那孩子当然没死。
他紧皱眉,用手护着脖子,疼得双脚蹬来蹬去。
蝴蝶膀跟他更熟一些,问他怎么了,他也不,渐渐发出呻.吟,几乎在地上起滚。
他一定很疼!
两米高台,体态轻盈的孩子跳下来,如果没有摔到头,理应没什么事。
但他身体失控,跳下来的一瞬,身体极度蜷缩,做出深蹲姿势,两个膝盖没有分开,跟他的下巴发生了碰撞。
这孩子瘦,腿和脸上本来就没有肉,这一撞力道真的不。
蝴蝶膀扯扯陈一天,声道:“咱们也走吧。”
陈一天没理他,又向前走了几步,蹲在滚的孩子旁边。
再回头时,发现蝴蝶膀也没影儿了。
夕阳沉入西山,隐约听到大河奔流的声音,如大地的血流流动一般。
变压器台完全笼罩在西山的阴影里。
那孩子大概适应了疼痛,挣扎得不那么厉害,依旧侧躺在地上。
陈一天一直没话,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他的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来了一个女人,她戴着套袖,手里攥着扒苞米的线手套,头发苍苍然,挂满了苞米铺子上的灰。
显然刚从苞米地里回来。
估计刚到家,刚点着火,饭还没做,就跑来找自己家孩子。
那孩子看到他妈,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双手紧捂着下巴,这姿势加上微笑的表情就是在装可爱,可他正在哭。
他妈二话没,上前先抡了一胳膊,差点抡到孩子的后脑勺上。
陈一天出手拦了一下。
不然这孩子的下巴真的会掉下来。
“摔哪了?”儿子的伤太隐蔽,她没发现。
孩子梗着脖子,轻轻把手松开,下巴上一片红。估计明早醒来就该是一片青了。
“大婶……”陈一天想明情况。
“谁是你大婶?”那女人扒了一天苞米,又被告知孩子摔在地里,不知是死是活,窝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
她确认孩子生命无大碍,瞪着陈一天:“谁是你大婶?你是谁家的孩子?把我孩子摔成这样,你还有脸叫我大婶?你等着,我今天晚上就找你爸去!”
着往儿子后背猛拍一下,尖声道:“滚回家去!今天晚上别吃饭了!”朝儿子屁.股踹一脚,回头又对陈一天:“让他们家赔钱!”
陈一天就地坐下来。
天色渐暗,像有人一层层拉上天幕,气温也跟着降下来。
陈一天就坐在刚才男孩翻滚的地方。
那地方被他和蝴蝶膀清理过,被受伤的男孩翻滚过,被大孩子们踩踏过,苞米茬子和枯草东倒西歪,泥土被翻出深深浅浅的痕迹。
刚才疯跑出了一身汗,现在冷风往骨缝里钻。
他觉得屁.股和大腿根部格外凉,低头一看,裤子和里面的毛裤全破了。
视觉效果很是诡异。
之前陈父过,要提前来接他回沈阳。
陈一天担心陈父此刻已经到了奶奶家,又或者,他正接待上门讹人的母子。
陈父待人必然恭谨,替孩子道歉,可能买□□花、奶粉、汽水赔不是,最后肯定要保证,等儿子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一顿。
这件事,以陈一天对陈父的了解,陈一天如何解释,陈父也不会相信。
再低头一看,里里外外两条破裤子。
毛裤是红毛线织的,奶奶织得很密实,□□被磨出一个巨大的洞,钻进去一只土狗都没问题。
他无聊地扯了扯破洞边缘,一条红线被他扯了出来,越扯越长,感觉能扯到天荒地老。
他绝对不敢回家。
但是他很饿。
太阳落山前就饿了,又惊又惧又冷,他脑中浮现很多油腻的食物,比如酱肘子、红烧肉、酸菜馅饺子……
对,就要酸菜馅饺子,放很多肥肉,热气腾腾地端上来,蘸着蒜酱吃。
变压器台周边阴风阵阵,他只好到苞米杆椽子底下避风。
他裹紧衣服靠在苞米杆上,像个一无所获的流浪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