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罗帐共话缠绵-72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的田地里出现一个人影。
天色已经暗到视觉里都是黑白灰, 待人走近了, 陈一天才发现, 来人穿了件红上衣。
于香边走边张望, 她在找陈一天。
那一年,于香还没去内衣厂上班, 她白天在地里收苞米, 到家还要做晚饭。
她刚吃完饭, 陈奶奶站在院子外面喊她,陈一天在外面闯了祸,把别人家孩子伤了, 他爸在,估计是不敢回家,让于香帮忙出去找找, 顺便给孩子带点吃的。
“他晚饭都没吃。”奶奶。
着拿出一个铝饭盒, 里面装了满满的大饺子,热得烫手。
于香接过饺子走在路上, 被蝴蝶膀叫住, 三言两语了当天下午发生的事, 于香问:“你走的时候陈一天在哪?”
蝴蝶膀:“六道河子大块地, 那个变压器台子底下。”
就这样, 于香找到了这里。
陈一天远远地看着她。
夜色里,陈一天已经跟苞米橼子融为一体,他远远地看着于香绕着变压器台转了好几圈, 又四下张望。
那天晚上,学生陈一天做过许多假设。
他想到饿着肚子钻进苞米橼子睡一宿,不定有牛来吃苞米杆,他要被牛顶死,或者熊瞎子下山偷苞米,他要被熊瞎子舔光脸,又或者,只是他占了黄鼠狼的窝,还要饿着肚子跟黄鼠狼展开一场恶战……
第二天,他可能断了气,灵魂飞升,看到哭天抢地的奶奶和一脸懊丧的父亲。就算没断气,他力气耗尽,眼睁睁看着找他的人从不远处经过,却发不出声音。又或者,他神秘失踪,县城报纸上登出简要寻人启事……
所以在学生陈一天眼里,那一天穿着红衣降临的于香,无异于神祉。
在于香的注视下,陈一天吃光一盒热乎乎的饺子,可惜不是酸菜馅儿——那时节没有酸菜。
填饱了肚子,他的身体才渐渐回暖。
于香问他为什么欺负那孩子,陈一天把事情经过简要叙述了,于香蹲在他面前,认认真真的听了。
那样子,像个专程下凡替他平反的仙女,不,律师。
当天晚上,陈一天无论如何不敢回奶奶家,不敢面对他爸,于香就带他回了自己家,给他找了毛裤换,第二天就亲自送他回去,跟陈父明原委。
自那天起,于香在陈一天心里地位变得特殊。
童年的记忆影响深远,那一点点特殊,在时光流转中发酵、升华,幻化成意味不明的情感。
此后种种,皆由此可见端倪。
※※※※※※※
“有个事想问你。我七岁那年秋天……你是怎么想到去变压器底下找我的?”
种种迷惑、种种混乱,都源于那一天。
盘桓于心的那个于香,后来做了内衣厂流水线女工,未婚先孕嫁了人,背井离乡双宿双飞,又拉着个眉眼一她一般无二的孩子站在他家门口……
再后来,于乔令他做了种种决定,迫使他做出不可预见的人生选择。
陈一天一度坚信,他做这些都是因为于香,因为于乔是于香的女儿。
于乔运动会接力第四棒一鸣惊人,他的欣慰来自“老父亲”的荣誉感?好。
于乔毕业汇演兔子装被“调戏”,他的暴怒来自“老父亲”保护欲?好。
那个春节,于乔血流不止、奄奄一息,他奋力抢救来自“老父亲”的责任?好。
姑且这样推理。
但有些东西无法这样解释。
于乔月经初潮,他如临大敌之余,还有极力掩饰到几不可察的兴奋。
亲眼看到于乔从那辆黑色大轿车里出来,他分明涌出强烈的沮丧和醋意。
在北镇王大夫家区门口,看于乔啃沈阳冰棍时,他心里满是宠溺。
对于这些,他无法再用“老父亲”来蒙混。
此外,看电视剧暧昧场景时、雨夜相拥时、看到于乔隐隐显现的胸部形状时,他身体的某处数次不受控制。
这又算什么?
若当真解释为20岁男生看到母狗都会硬,那也不应该是于乔,而应该是街边广告牌上的肢体、《野蛮女友》的全智贤、英语老师甚至林诗吧?
在陈一天心里,这些逻辑转来转去,生生被自己掐断。
他选择回避,不敢再往深处想。
既然旧的结论是于香,那就是于香。
以至于,他腰再次受伤住进医院,见到于乔时,心底史无前例的平和安静都不作数。
以至于,他和于乔最后一次去北镇,二人十指交握时确切无误的难过和不舍皆为虚幻。
陈一天不擅于表达情感,更不擅于分辨情感。
现在于乔要走了,他才意识到,那个盘桓于心的七岁记忆,已被时间研磨至无形无状,不可碰触,不可考据。
所以,他才要问个明白。
“有个事想问你。我七岁那年秋天……你是怎么想到去变压器底下找我的?”
于香刚刚挂断电话,神智飘乎几秒才重新归位。
“好像是你奶让我去的。”
“是吗。”陈一天心中早已无波澜。
“我想起来了!就是你奶让我去的。你奶去找我,你把人了,那孩鼻子往下全是青紫色,看上去真严重的,他妈找上门了,你爸已经气得拿脚跺地了……”
陈一天抚额,无奈地笑了笑。
“你奶怕你回去挨揍,让我出来通风报信,还特地给你包的饺子,新出锅的……”
于香记忆力不错,横七竖八的补把故事补全了。
※※※※※※※
回去的路上,陈一天默默提着东西,话很少。
二人沉默地走到楼下,却听到另外两个人的对话。
男孩还在变声期,有种介于憨厚和稚嫩之间的尴尬音色:“你回来了!怎么走这么慢!我一直在等你。”
女声是于乔,她很意外:“你怎么在这儿?不是……”
“没有走,我不会走的,你走了我也不会走,我一直都在。”
于乔颇感意外。
包括早已整理好表达思路:“乔乔,对不起,我刚才不该对你发脾气。我只是不愿意成为那个最后才知道你要走的人。”
于乔上前一步,两人站在破败的楼道里,半边阴影半边光。
于乔:“是我不好,我早应该告诉你,你是我在沈阳最好的朋友之一。”
包括顿时开心了几分:“真的吗?我是吗?可是我做得不够好,你生病的时候……我也没能帮到你,你升初中,我要是提前跟我爸,不定你就不用去矿中,那学校冬天那么冷……”
于乔断他:“没事啊,矿中很好,我的病也好了,你已经帮我很多了……对了,那个自行车,我可能带不走……”
“难道你要还给我吗?你已经请我吃过饭了。”
“你帮我卖了吧!帮我把卖的钱给奶奶,或者天哥哥。我现在就上楼取……”
包括拦住她:“你没有生气哦?”
“嗯?”
“我刚才那么冲你喊……”
“这个世界上,真正对我好的人本来就没几个。真正对我好的人冲我喊我也不会生气的。”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阵子。
包括又:“我想好了,你先走吧,反正以后……”
这句话到一半,门口出现于香的剪影。
她实在听不下去这俩孩过家家的话了。
“呦!包括来啦!快进屋来!我记得你,乔乔住院时,你跟你班同学一起看过她的!我替我女儿谢谢你,以后常联系啊!”
包括被断,可他没羞没恼,面对于香着重地鞠了一躬:“阿姨,拜托你照顾好于乔,拜托了。”
“啥呢!我应该……我照顾女儿还不是应该的!”于香被晒在那,有点来不及反应。
紧接着,包括又对于香身后的陈一天:“一天哥,也谢谢你!”
陈一天斜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兀自上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