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罗帐共话缠绵-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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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京到南京,在祖国的版图上, 是从鸡的嘴到鸡的胃, 一千五百公里。

    万里长征二万五千里, 孙悟空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 没有高铁没有动车的2002年,卧铺车要坐24时, 对毫无法力的于乔来, 无异于漂洋过海、天人两隔。

    无论于香、于乔如何劝解、拒绝, 陈奶奶还是装了山一样的行李。

    有干蕨菜、粘豆包、黑豆、红豆、绿豆、花生、拆骨肉、冻猪肘、汤子面、炸丸子……新给于乔买了一双棉鞋,厚厚的羊毛内里,于乔习惯了北方暖气, 回到南方脚怕是要生冻疮。

    加上穿着、日用和于乔的书本,把于香的包装满了,还另装了一个大拉杆箱。

    于乔试着把东西往外拣了几样, 被奶奶发现, 强忍着哭腔,一哀三叹, 于乔又被带着几次哭哭啼啼。

    东西永远装不完, 内心也永远不得安定。

    在这样的惴惴不安中, 一行人到了沈阳北站。

    陈一天始终没露面。

    按照约定的时间, 孙灵君和包括也到了。

    包括给于乔带了零食, 叮嘱她哪个大碗面辣一些,吃之前要喝酸奶解辣,不然伤胃。另外有薯条、卤鸡爪、牛肉干种种。

    孙灵君抱着肩冷眼旁观, 她试图找机会跟于乔几句话,碍于包括在场,她耐着性子等着。

    “到了给我QQ留言。”

    “我家里电话你有吧?过年你得给我拜年,倒数的时候,我在电话旁边等着你!”

    “你把新学校地址给我,我可以给你写信。”

    孙灵君终于失去了耐心,推推搡搡把于乔揉到角落,嘴里念叨:“这人不张嘴还行,张嘴怎么这么磨叽!白瞎了这张脸,细皮嫩肉的。”

    于乔怼她:“你对他没兴趣了?去年见人家还脸红呢!”

    孙灵君手臂在空中一挥,似要抹去不堪过往:“拉倒吧,我喜欢直接的,能动手就别逼逼。”

    然后正色道:“矿中这破地方,你走了我为你高兴。走了就别再回来,遇到啥事自己抗住了……你就是性子太面,不爱争、不爱抢,再没有人替你争一下,也不知道你要吃多少哑巴亏……”

    于乔心想,在孙灵君眼里,她就是肉食鸡、绵羊、白兔。

    孙灵君又道:“李远航好了要来,临时有事,被老板叫走了。他让我帮他跟你一声。”

    于乔:“好啦,我知道啦,其实也不用送,以后还会见面的。”

    也不知哪里好笑,孙灵君又笑道:“他老怕你哥了。一方面特别想来送,一方面又特别不想见你哥。他,你哥让人有强烈的压迫感,觉得自己是下等人。咦——对了,天哥哥呢?”

    于乔咬咬下唇,陈一天没来。

    于乔印象中,她和包括在楼门洞子里告别,遇到采买回来的于香和陈一天,自那以后,她就没和陈一天上一句话。

    今天陈一天也是早早出门,跟奶奶和于香去公司,跟于乔连个招呼都没。

    被孙灵君一问,于乔又忍不住看向侯车室门口,熙来攘往,皆是寂寞。

    车站广播响起:“开往南京方向的K×××次列车,即将到达X站台,请工作人员做好接车准备。”

    不久,车站广播又响:“开往南京方向的K×××次列车,已经开始检票。”

    一行人提着大包裹,顺着人流往检票口挪,于乔叮嘱孙灵君和包括,一会务必要把奶奶安全送到家。

    检票前,于乔向于香要了一张火车票,握在自己手心里。

    ※※※※※※※

    侯车室里,广播再次响起:“旅客们,开往南京方向的K×××列车,马上就要发车了,没上车的旅客,请迅速上车……”

    迎来送往是火车站的日常,有即将迟到的旅客,飞速冲进候车大厅,稀稀啦啦的,不成队伍。

    检票员拿着大喇叭冲候车室大门喊,作势要关闭检票铁栅栏。

    就在这时,一个瘦瘦的女孩,从站台里飞奔出来,跑得太快,齐流海从正中间分开。

    她跟检票人员了些什么,奔出候车室,又奔向售票大厅,刚巧退票窗口没人,她把手上的那张票退掉了。

    待呼吸平稳一些,又排队买了另外一张火车票。

    还是沈阳——南京,时间是4个时以后。

    于乔轻装简行,到火车站广场坐上了公共汽车,又换乘两次,一个半时后,她到了观音屯。

    她从没来过海鹰机械。

    她只知道陈一天上班的公司在观音屯,是个不怎么繁华的地方。

    可荒凉至此,她始料未及。

    观音屯有一尊观音,建在四六不靠的一处转盘中央。

    既不是交通要道,也不是人流必经。

    工厂和村落都在目之所及处,可目的地在哪个方向,于乔不得而知。

    远远望去,观音塑像立于草莽之中,周身尽是疏松发白的水泥。

    走近来看,观音双目微启,面朝夕阳,神色祥和。

    虽无香火供奉又衣衫褴褛,又似乎魂灵怡然。

    于乔围着观音绕了半圈,仰望观音的侧脸和断指,她什么都知道,她什么都不会。

    陈一天是来辞职的。

    他和于乔从北镇回来,找了个机会和李健林请辞,李健林端着架子挽留几个回合,终于是放了。

    今天是陈一天上班的最后一天。

    他对此地并无留恋,倒是做过的设计、拜过的师傅与某场经历,成就了现在的他。

    现在海鹰机械都知道,新来的财务是老板娘的亲戚。

    他到财务做好了交割,回到座位默然片刻,看了眼时间,估计火车该出发了。

    环顾办公桌,装了几本陈哲留给他的工具书,把工作服搭在椅背上,隔着工位跟远处的两个同事扬了扬手,算作告别。

    算下来,海鹰机械是陈一天的第一份工作,从入职到离职,时间不算短。

    他抱着纸箱出了门,地苍茫,天旷远,突然失了方向。

    海鹰机械门前是一条路,几乎不过车。

    今天不一样,有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那里。

    车体宽大,车窗漆黑,而且,车停得很刁钻,正堵门口。

    陈一天兴致缺缺,扫了一眼要走。

    车后窗摇下来,露出林诗的脸。

    陈一天抱着纸箱子发愣时,司机已经绕过车前,接下了陈一天手里的东西,转身放进后备箱。

    直到坐进车里,陈一天才想起司机的身份来。

    前段时间于乔参加篮球比赛,群架受伤,就是这司机把她送的医院。

    满沈阳城里找,这样的巧合肯定也不多。

    林诗哪里是冷场的人。

    她心情相当不错:“听你要辞职,我就想着,你终于想通了……”

    陈一天想:听谁的。想想作罢,不是大炮又会是谁呢。

    林诗:“原来这就是你上班的地方啊?蛟龙入泥潭。”

    陈一天指着办公区外的厂房:“那边是厂区,办公区不起眼,其实这厂规模还挺大的,主营制造。”

    林诗不以为意:“一天,我替你感到高兴,我没看错你,你之前只是被俗事缠身,你的眼界和能力都在更高处。”

    陈一天坐副驾驶,他感觉林诗往他身后挪了挪,话的声音近了些。

    “我就想着,你辞职是个转折点,得稍微壮壮声势,不能悄无声息。我跟他们好了,先接上你,咱们直奔新疆饭店吃顿好的。”

    新疆饭店是东北工业大学的校办企业。

    当年允许高校办经营,新疆饭店就在东工校门外,本校教职工就餐有优惠,做的菜也地道,消费档次不低。

    陈一天没有积极响应,可今天他也不怎么想回家。

    大黑车驶出岔路,李远航渐渐适应了陈一天的压迫感,车子平稳提速,渐渐逼近观音像转盘。

    日影西斜,观音像拉出长长的影子。

    陈一天太熟悉这段路,他眼看观音像由远及近,视线里依次是石像的正面——左侧面——背面——右侧面。

    然后,观音理应消失在视线里。

    可是车子双绕了一圈。

    观音大士肿着眼睑,阖目微笑,手里还是那支残破的杨枝玉颈瓶。

    林诗神思归位,轻声提醒:“李,你怎么开车的?怎么又绕一圈?”

    李远航慌乱中踩了刹车。

    林诗又尖声斥责:“干吗呢你!快走!右边那条路!”

    李远航原地扭了方向盘,优质轮胎与地面摩擦,喀嚓嚓崩起几个石头子儿,大黑车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