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南京之后，母女两个促膝交谈的机会并不多。

    返城公交车乘客寥落, 于香于乔坐在后排, 于乔把车窗开了一个缝, 风猛烈地灌进疾驰的车里, 于乔面向窗外，任由风吹起她厚厚的流海, 露出白皙的额头。

    于香以为于乔在闹脾气, 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题, 耳边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和风声。

    其实于乔没有生气，她该怪谁呢？现在自己大病痊愈，母亲有了新的感情, 父女得以相见，一切都朝好的方向发展。

    她不会跟别人比较，更没有可以怨怼的人。

    绿意涨满山谷, 车行期间, 清风徐来。

    她想起东北，沈阳的夏天也热, 天气预报显示的温度和南京相差无几, 但沈阳的夏天不同, 似乎总有人在密闭的天地间开一扇窗, 阳光沉沉压下, 地气漫漫蒸腾，但对流间总有一个出口。

    这个季节，奶奶会做过水面条。

    滚水下面条, 煮熟后捞出，放在冷水里过一遍，再炒一份西红柿鸡蛋卤或茄丁卤，拌在一起，吸溜吸溜，一会就能吃掉一大碗。

    吃进胃里，胃的温度也跟着降下来。

    是那种很舒服的、熨帖的凉。

    于香拿出遮阳帽，给于乔扇了扇。

    于乔：“妈，以后每个月，我都来看他一次行吗？”

    最近于香跟于乔话，总要左思右想，女儿长大了，她不能再简单粗暴地告诉她，可以这样，不可以这样。

    于乔会抓住她言语的漏洞，适时地反驳，让她哑口无言。

    “行是行，你爸他当然愿意。这些年来，我每次见他，他跟我念叨最多的都是你。”

    于乔以为得到了于香的许可，不想于香又：“不过，你开学上高二了，还是要在不耽误学习的前提下……你爸肯定是这个意思。”

    “而且，”于香又道，“你以后高考、大学入党，都要政审，这件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不然对你的前途多少会有影响的。”

    这番话到一半，于香手机响了。

    她掏出来扫一眼，毫不犹豫地挂断，专注地把话完。

    语毕，手机又响起来，于乔扫一眼，还是刚才那个号码，很长的一串，像语音诈骗电话。

    于乔好奇：“怎么不接呀？”

    于香：“好几回了，一看就不是正经来电，不接。前段时间，你叔叔有个朋友，接了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当月话费被扣了四百多。”

    那电话契而不舍地响，于香又想挂断，于乔按了接听键，把电话放到耳边。

    “喂？喂？是于香吗？”是个女人，声波有些滞后，前几秒没有声音。

    于乔用口形：“找你的。”

    于香狐疑地接过电话，对方语气稍显急迫，的内容于乔听不清。

    只听于香：“是我……啊……啊呀！是嫂子啊！我寻思谁呢，这号我也不认识，国内都是骗子才用这种号码，一长串儿……”

    接电话的于香有了神采，跟熟人才有的放松。

    “对呀对呀，我还在南京啊！你在哪呢？怎么号码这样！我以为诈骗电话呢，一直没敢接。”

    “方便，方便！嫂子，您有事尽管，别我在南京，哪怕我在外地，跑一趟也不费什么事儿。”

    于乔听了只言片语，大概意思弄明白了。

    电话里的人有朋友来南京治病，大概需要治疗一阵子，朋友想在医院附近找个住处，这样食宿、就医都方便。需要一个南京本地人帮忙联系住住。

    朋友经济条件不错，想找个交通方便、条件好的住处。

    这朋友是“嫂子”很重要的朋友，她现在国外，拜托于香替她尽地主之谊，顺便替她探望朋友。

    正事完，于香跟人聊起家常：“呦！您去那边可有好几年啦！是99年还是2000年走的？对对对，生活早适应了吧？”

    “我家于乔生病那几年，多亏了你们一家呢！”

    于乔支起耳朵听到这，终于明白“嫂子”是谁了。

    “是吗？我就，天那孩子，干啥都错不了！也算不错了！那咱就尊重他们的意见呗，我女儿就劝我，让我也要有自己的生活……”

    “于乔啊！于乔上高二了，明年上高三！对，在南京了。”

    ……

    挂断电话，于香真的当作严肃的任务，认真思考起来。

    电话里提到的病人要去南京市妇幼保健院就医，那一带是南京的市中心，于香盘算着，怎么帮人找到合适的房子。

    于乔明知故问：“妈，谁呀？”

    于香思考的间隙答：“你大娘，陈一天他妈。”

    “她不是在澳大利亚吗？”

    “嗯……市妇幼那一带，是有很多日租房，但条件肯定好不到哪去。”

    “她不是……让陈一天去澳大利亚念书吗？”于乔试探道。

    “不去了，陈一天死拧的，他妈哪管得了他！”

    于乔当然知道，陈一天哪都没去，就在沈阳盖厂房呢。

    “出去也不一定好！”

    于香随声附和道：“我也是这么。你大娘刚才，陈一天和他对象合伙开了个公司……好像他对象家挺有钱的，时代不一样了，现在国家也鼓励大学生创业。”

    于乔心里一滞，顿觉暑热从四面八方涌来，几秒之内，她的手心、脚心和后背就全是汗。

    她觉得那句“对象”刺得她鼓膜疼。

    “他没有对象……吧。”石头也没林诗是他对象。

    难道还有别人？不可能，陈母“合伙”，还“对象家挺有钱的”，陈一天那种闷闷的性格，十天半月的也找不到另外一个“对象”。

    于乔顿觉心乱如麻，中午没吃东西，可胃里翻江倒海，公交车穿过一个年代久远的古城楼，仓皇进入市区。

    ※※※※※※※

    自从生了那场病，于乔获得了那个年纪少有的洒脱。

    生死之外无大事。

    可升高二的那个暑假，于乔患了心病。

    一日三餐无论吃什么，都觉得难以下咽。

    同学约她出去吃冰，她屡次拒绝，宁愿汗流浃背地坐在床上发呆。

    《武林外传》那么勾人的情景喜剧，她看起来跟参加葬礼似的，笑不出来。

    唯一还有心志做的事情，就是上网。

    上网找石头聊天。

    抓鱼被揍的友情，在几年后无缝衔接上了，石头跟于乔可谓“天然熟”。

    在石头面前，于乔一不二。

    于是，于乔跟石头，想上他的QQ玩会游戏，石头二话不，把密码给了于乔。

    那段时间，陈一天也很忙。

    工程的事情告一段落，他又要全国各地跑设备。

    几台关键设备都到了厂，又要入厂调试。

    与此同时，老客户又不断地发出设计订单，他和庞傲也没个明确分工，经常是一个刚上火车，另一个才下飞机。

    家里只留下石头一人值守。

    石头玩QQ比于乔还晚，他的好友不足20人。

    在冷气开得如冰窖的网吧里，于乔滚动鼠标上的滚轮，精准地停在一个女性头像旁边。

    头像是一个身着白纱裙的女孩背影，不知道是不是她本人，但于乔凭直觉就知道，这个QQ就是林诗的。

    何况，QQ名字里还有一个“诗”字，如诗美眷。

    于乔心无他想，木然点开对话框。因为是异地登录，看不到石头和林诗的聊天记录，但于乔看到了林诗的QQ签名：“以树的姿态和你站在一起。”

    冷气干吗开这么足！

    于乔冻得手抖，拉到底，又拉到顶，看到陈一天的QQ也在列表里。

    他有陈一天QQ，系统的自带头像，名字是“天工”，签名处是空白的，陈一天数年如一日，不在QQ上搞花哨。

    于乔第N次盘点了这二人历年来的交往。

    刚上大一，于乔在饭桌上见过林诗一面，当时只觉是个美艳的姐姐；

    后来，陈一天为了给于乔治病筹钱，工赚钱，林诗开着豪车上矿中，以碾压式的优越感给了于乔一个下马威；

    再次见面就就是医院，陈一天腰受伤，林诗公主变身田螺姑娘，早来晚走照顾起居，差点连接便的活都干了；

    这种做伏低的姿态，自然是赢得了陈母的无限好感，在陈母那里树立了有远见、识大体又知节的大家闺秀形象；

    现在，陈一天大学毕业，创业伊始万事难，林诗又倾囊相助，拿出于乔想都不敢想的一笔钱出来，给陈一天投资建厂……

    女孩子在最好的年华里，与你走过真切的岁月，欣赏你、陪伴你、支持你……这份情谊，又岂是一个“同学”的身份能够解释的。

    她的天哥哥，那么善良、那么长情，又岂能忽略这份情谊？

    所以，相交多年的一对璧人，现在又成了互相扶持的拼情侣。

    是啊，林诗那么漂亮……

    于乔关掉QQ，在电脑前呆坐。

    这番道理，在她脑中过的遍数越多，就越是牢不可破。

    一切都在意料之外，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于乔脑中混沌一片，她在迷雾中寻不到一丝丝光亮，但是她渐渐清醒，她的天哥哥，当年和她分享一支沈阳冰棍是真的，现在成了别人的男朋友也是真的。

    开学后，于乔几乎戒了网。

    陈一天在QQ上给他留言，只言片语，有的是询问学业，有的是讲石头的笑话，有一次奶奶忘记关掉燃气把锅烧干了。

    于乔看见了也一概不回。

    只是，她得知奶奶把锅烧干的消息，会主动电话到陈家，跟奶奶聊上几句。

    于乔在努力挤出头脑中的妄念，好让更多的英语单词、数学公式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