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罗帐共话缠绵-81
于乔在学校没有固定的电话号码,每次都是她主动给奶奶。
最近几次电话, 奶奶自己记性越来越差。
比方想拿个什么东西, 出了门走到厨房就忘了。
于乔安慰她, 年近七十的老人, 您的身体算好的,保持心情愉悦, 没有大问题。
最近一次电话, 奶奶给于乔买了衣服, 正准备让陈一天给寄过去。
电话里唠的尽是家常,于乔问是什么衣服,奶奶如数家珍, 给于乔买了一件夹棉外套,这个秋天就可以穿。
还买了一套红色的秋衣秋裤,于乔生过大病, 每年都要添点红, 除病消灾。
另外,奶奶还按照售货员推荐的尺码, 给于乔买了套内衣。
奶奶:“成了年的女孩子, 当然要穿胸罩了。我了你的身高体重, 售货员推荐的, 大红色的, 可好看了。”
奶奶还:“你妈心粗,不一定能想得到这些,我想到了, 就帮你买了。有你妈在,我一点都不担心,但还是……”着着,又自已勾起伤心情绪。
于乔忙安慰道:“我知道,奶奶,奶奶,我知道了。”
没过几天,陈一天接了指示,去邮局给于乔寄衣服。
他百忙之中翻看了里面的东西,暂时存到了公寓里。跟奶奶就已经寄出了,反正当年的邮政,沈阳到南京,三五天、七八天寄到都有可能。
然后,他没问别人意见,也没让庞傲陪同,独自去了趟商场,在女士内衣区转了一圈,最后盯上模特身上的一套。
商场的内衣区,品牌陈列时,会把主的内衣款式穿到模特身上。
模特就是那种发白的塑料做的,里面接了柔和的灯,没有头、没有四肢,腰肢微微扭了个角度。
陈一天看上的是一套藕粉色内衣,无钢圈,比基尼款式,看上去纯真无邪,同色系包边,上面印着品牌字母。
他几年前就买过卫生巾,再给同一个人买套内衣,也并不觉得违和。
店员,这是她们家的主款,无钢圈,专门为青年期少女设计的一个系列。同款还有白色、鹅黄色、水蓝色,但她个人觉得藕粉色最好看。
陈一天在心里默默点了个头。
在尺码问题上,陈一天被难住了。
这款只有A、B两个罩杯,陈一天不知道选哪个,店员建议他电话问,他又摆起脸子来,这点事还用电话问吗!A!就是A。
于乔收到了东西,兴高采烈地给奶奶回了电话。
如数家珍,样样都喜欢,尤其是那套粉色内衣。
奶奶:“是红色的吧。”
于乔:“红色的也喜欢,但我更喜欢那件粉色的。”
奶奶:“咦?我记得我买了一套胸罩内裤啊!”
于乔一口咬定是奶奶记错了,奶奶也不坚持了。
因为从去年开始,奶奶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的脑子不灵了,一套还是两套的问题,还是于乔眼见为实吧。
※※※※※※※
高一结束的那个暑假,陈母带于乔去探监。
监狱在江宁,只通一路公交车,于乔从来没来过这一带。
于香负责办理探视手续,她显然来过多次,程序都熟悉,交了身份证、户口薄、社区开具的证明等,在大厅里等待。
没过多久,窗口里喊:“于秉哲家属!于秉哲家属!”于香边应声边站起来,于乔突然觉得腿不听使唤,木木的,站起来缓缓挪了几步,才渐渐恢复过来。
左拐右拐几下,于乔强忍着面前晃动的画面,定下心神,看向眼前。
面前是一面玻璃,玻璃后面是铁栏杆,像极了银行的办事窗口。
窗口的侧面,里外各挂着一部电话。
于香摘下电话,递于于乔面前。
于乔木然地接过电话,无知无觉地放到耳边,她始终没看清铁窗里的人。
窗口前只有一把椅子,于香坐着,于乔握着电话,站立一旁,不知所措。
窗口里的男人穿着灰蓝色半袖,肩膀上有竖向条纹,头发理得很短,有点黑,是户外劳作的人才有的肤色。
那人很瘦,微微驼背,手上也握着电话,只是没放到耳边,他握电话的手用了很大力,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盯着于乔。
于香没有电话,她伸手示意,让于秉哲坐下来。
于秉哲眼睛盯着女儿,盲人一样,伸手扫到椅子,缓缓地坐下来。
然后,于爸爸移动目光,看向于香,额上青筋暴起,整个上半身都微微发抖,继而再转看于乔,目光在母女二人身上往返两个来回,才慢慢把电话放到耳旁。
眼睛看着于香,话也是对于香的:“我女儿真漂亮。”
于香只看见他嘴唇动,声音传进于乔耳朵里,是爸爸,没错,是爸爸的声音,是爸爸在话。
过去的几年里,于乔有几次梦见爸爸,有时候是背影,有时候是声音,远远地对他话。
在她生命垂危的那个大年二十九,通往医院的空旷的马路上,她也看到了爸爸。
有一个瞬间,她觉得身体暖暖的、轻飘飘的,像氢气球一样,与大地连接的那根绳松动了,她要升上天空,与这个世界作别。
那个时刻,她看到了爸爸。
爸爸牢牢地抓住她的手,死命地把她往地面上拉。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爸爸要拉她回到大地,她明明觉得很舒服,仿佛置身于恒温的真空,每一次眨眼都泛起旖旎的光,每一次呼吸都很美妙。
她想让爸爸松手,又觉得这样就再也见不到爸爸了,这样一想又涌起万分的不舍。
她在半昏迷中软软地叫“爸爸”。
在听到爸爸声音那个瞬间,那段记忆电流一般,通遍全身,像是死去一回,又活了一回。
“还上学吗?”
这话还是对于香的。
“我上高一了。”于乔眼里蓄满泪水,对爸爸。
于秉哲的视线被女儿的声音拉回来,他把脸凑近玻璃,盯着于乔的脸。
于乔换了发型,削薄的齐耳短发,发丝柔顺黑亮,泛着健康的光。
他嗅不到,也触摸不到,可他觉得一定很香,手感一定很好。
“上高一了……上高一了,好,好,好好学习……”
于香伸手拿过于乔的话筒,叹了口气,对于秉哲:“你别怪于乔。前几年她在沈阳,去年才回来,又赶上中考,我怕她分心,才没带她带见你。”
于秉哲忙:“不怪,不怪。”
又是僵持着,双方都没话。
于秉哲低下头,深吸一口气,跟于香:“你出去歇一歇,我跟女儿几句话。”
他低下头的时候,于乔看见他的头顶,那里的头发稀疏了不少,这是快要谢顶的迹象。
于乔意识到,她的爸爸已经四十多岁了。
于香走后,于乔坐在椅子上,于秉哲把脸和手都凑到玻璃前,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着于乔。
于乔伸出手,隔着玻璃把手掌按在爸爸的手掌上。
于秉哲:“我女儿的手也真好看!”
于乔勉力笑了笑。
“爸爸。”于秉哲猛点头。于乔继续:“爸爸,我之前不知道,亲属可以探视。如果我以前知道,我回到南京第一个月就会来看你的。”于香办理探视手续时,才跟于乔,监狱允许直系亲属每个月探视犯人一次。
话间,于乔哭了,眼泪清泉一般,自然涌出。
于秉哲慌了,徒劳地用手擦了擦玻璃:“别哭别哭,你什么都没做错,是我做错了。你别哭,快别哭……我女儿哭也那么好看。嘿嘿……”
一个男人含着眼泪的微笑,于乔此生初见。
“你妈你生病了?”
“嗯,已经好了。”于乔语气轻松。
“你妈你流了很多血?”
“是,我得的是血板减少症,血板就管血液凝固的,不凝固就要一直流……”于乔久病成医,深入浅出地给爸爸讲解病情。
“那后来怎么办?”
“就输血啊,血流掉了就输血,血板少了就输血板,滴流。”于乔情绪稳定,“后来,天哥哥带我看了中医,喝了两年中药,病就好了。你看——”
着,于乔站起来,握着电话转了一个圈儿,像交谊舞的女舞者。“以前手上腿上都是青的,现在早好了。”
于秉哲盯着铁窗外,自己的女儿天使般转圈圈,眼泪和鼻涕糊成一片,流泪流到视线愰惚,鼻子堵得死死的,只能用嘴大口呼吸,整个身体塌下来,伏在台面上。
狱警上前提示,探视时间快到了。
于乔又回到玻璃窗前,狠狠地抹了把眼泪,又甩了甩头发,微笑着:“爸爸,这些年,我很想你。”
于秉哲克制着情绪,听于乔缓缓:“你也看到了,妈妈她很好,我也很好,今天我看到了你,我觉得很幸福——我的爸爸就在我眼前。”
于秉哲情绪再次失控:“女儿,你听我……”
于乔继续道:“爸爸,我跟妈妈,她不必周全事事、成全人人,她只需要照顾她自己,让自己过得舒心。同样的话,我也想跟你,你也不必再背负愧疚,我不需要你拯救,妈妈也不需要你照顾,我们各自做好各自的事,就是对其他人最大的成全。”
于乔的爸爸定定地看着自己女儿,什么话也不出来。
狱警走上前来,关上电话通话键。
于乔站起来,用口型对于秉哲:“我下次再来看你。”随即把手掌放到脸侧,扇动两下,眼睛也跟着眨了两下。
这个画面,永远定格在于秉哲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