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蜜糖与苦果
唐欢惊醒了,他摸下床倒水喝,洗了把冷水脸,他从书包里掏烟,烟盒里是空的,早就抽光了,也没有买来填补上,什么时候抽光的呢,不记得了——也许在某个时间就自信着终可达成目标,他没什么烟瘾,但那总归对嗓子不好。
盯着空无一物的烟盒,唐欢把那金属制品按压出一个极大的凹度,他是真的该骂,真不乖,他知道自己自私卑劣糟糕透顶。在深夜里唐欢了个寒颤,仿佛有一双责备的眼睛在黑暗中盯审视,窥探他心底的荒谬、挣扎和可怜的算计。
在梦里,齐娟的面容是恼愤不满的,而在陵园中,她和苏华并排在的石碑上,带着永恒的微笑——按照齐娟生前的意愿,她用了他们二十五岁的照片,那时的她还富有青春的气息,眼中是幸福的神采,那时他们还夫妻恩爱,苏临刚会走路,他们尚未认识。
石碑的铭文依旧清晰,孝女苏萍叩立。
曾经,她不叫苏临,她有最普通的名字,藏在深闺无人知晓,如今她是耀眼的新星极有前途的花旦;曾经,他们手牵着手来这里,鞠躬跪地,如今,千呼万唤她也无回应。
捧着束的鲜花,唐欢蹲下身,他再次忆起她最后的叮嘱,他起的誓发的愿,想起来像个残酷的谎言。
他没有听她的话,没看好她,没看住她,她已经走出了他的生活,走进他不能控制的名利浮华,那是炼狱是染坊,能把人改头换面彻底,苏临是个傻姑娘,而他不傻,他十几岁就在酒吧里驻唱工,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听过!
为了一个新款的的手机,女孩能跟着富二代去开房,为了一把名贵的吉他,就能有男生跟富婆去踏青,学生妹作yuanjiao,上班族赚外快,下了海的爬不上岸,习惯了纸醉金迷不甘愿枯燥平淡,他知道欲望能让人多荒唐多愚蠢!
愚蠢如她,荒唐如他!
双手着地,唐欢叩了个大响头,他趴伏着,久久不愿起身,石碑上的文字和图像都刺痛着他的眼他的心,让他不敢直视。
安静的园陵中,突然响起了铃声,破沉寂。
惶惶然的唐欢低头看手机,是苏临!
他抬眼看石碑上的老师,好像那个微笑是活的,在嘴角绽开了生机,齐娟显了灵,老天开了眼,让他不至于错到无药可救——自吵架后他发了多少道歉的短信,了多少次无果的电话。
姐,唐欢喊了她一声,像怕对方听不到似的,他喃喃重复,姐,姐。
苏临有事相求,她最近很赚了一笔,动起了置办不动产的心思,可惜有政策限制,她名下已有套房子,搞得她没法儿再投资,本来更名就可以了,谁想Ann的男友公司搬家,迁到了五环附近,她和唐欢之前那套房只离人单位五分钟。人两口凑足了全款想购了去——一百五十万的全款,一笔付清。
唐欢不同意。
他从未拒绝过苏临任何的要求,这次他否决了,带着可怜又可笑的坚持。
对面有悉悉索索的声响,等再有人话不再是他的她。
是陌生而熟悉的女人,赵蓉雪,苏临她表姐,她称他唐,以长辈自居,这分分钟赚了现款的事儿,干嘛不同意,苏临等着购房资格,那套精装修的高档公寓房主要出国,着急脱手,三环边的黄金地段,这么好的房源,不是想买就能遇到的。
我妹她容易吗,你这孩子怎么不懂事啊。
赵蓉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大意不外是合伙儿买了房,各自赚各自的,何必还挡人财路,赚了几十万不少了。
唐欢笑了,笑得比哭还难受了。
抬头看了看模糊的天空,唐欢行,具体的细节他要和苏临两句。
赵蓉雪挺满意,她夸他知好歹,识时务。
通话的对象又换回了苏临,她道过户手续不复杂,问唐欢何时搬家。
我现在不在北京。
哦,那这样,苏临欲言又止了,赵蓉雪在旁敲侧击,不能等呢,房主好着急的,她让唐欢过完中秋就过去,大不了全价的机票她来负。
唐欢乐的眼泪都冒出来了,着急的房东和大方的表姐真是可爱啊!
但自己太不可爱了,一点不配合,对方回避不提的情感话题,还直接了当的追问着。
姐,你是要跟我要分手吗?
苏临支支吾吾不肯作答,赵蓉雪气息败坏呵斥不休,他们同乡情谊,姐弟一场的,何来分手一呢。
她防着他录音,怕他抓着把柄赖上她?捏着鼻子哄眼睛,真是太可笑了,哪有同乡过的似夫妻,姐姐弟弟睡一榻。他没录音,也没别人,此刻他正在齐娟的墓献花,天地良心,师魂在上,老师正凛然凝视他,他不会为难她,只求一句实话。
苏临断断续续的澄清,词不达意,似无辜的羔羊,被他这残暴的屠夫拿着刀子钉在喉咙被迫叫唤着。
苏临慌了,赵蓉雪也慌了,本好要一拍两散,这心虚的表妹突然乱了阵脚,就算是被倒将了一军,快刀斩乱麻的应了就完了,谁知人还突然伤心不舍了。
扶着苏临的肩膀,表姐急了,因为脑抽的表妹东扯西扯越发啰嗦——她现在就想换房,没想今天谈分手,别逼她,她心里好乱好慌,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赵蓉雪想抽走那手机,苏临却死活不松手般哽咽起来,她只好在推搡间按开免提监听着。
苏临现在挺喜欢张宁,那样的优质偶像大帅哥,对他温柔体贴,有事情自己顶着不让她为难,人比她出道早,资历深,红的多,死活不愿回北京,还要在边上买套房子疗伤方便他探班她,恋爱的张宁像个师弟般害羞胆怯,又像只忠犬般虎头虎脑可怜巴巴——男主角没有了没关系,他只担心丢了他的女主角——这是这辈子她听过最动人的情话!
她还听张蕾了,当初她被人整,张宁挺为她不平,还曾在李景面前抱怨过。
可唐欢做错了什么呢,他没钱没事业没出息拖累她,她生气她指责,可苏临知道,是自己变心移情了,两个字一个词好像是块滚烫的烙铁——是万万不能放在舌头上的,会烫坏她的嘴,蒸熟她的脸面。
姐,你别哭了,我们分手吧。
她不想的话,唐欢先了。
她不愿谈的事,唐欢先谈了。
周末他回北京,给她房产证,联系搬家,不会耽误她。
挂机的提示音一出,赵蓉雪握拳高叫了一声,望着前者,苏临也扯出了一个笑容,已经开了,她应该踏实舒坦不再慌乱,可心里好似烧了一锅热水,好像那块烙铁被置在胸腹间把五脏六腑都烫穿焚裂了。
两大滴彻底眼泪滚落,苏临恍惚的看向雀跃的赵蓉雪,胸中翻涌澎湃灼烧的浪潮,可四肢是无力的冰凉,趴伏上抱枕,把眼泪抹到细腻柔软的丝织品上,苏临心中有了计较,等周末见着了唐欢,她不会按出资比例给他款子,她得多分他点,十万,还是二十万?
这还的瞒住表姐,否则她又该喋喋不休她那套草鸡男走狗屎运的大道理——初恋、初吻、初夜、她最好的年华都给出去了,一个男人好意思对半分,不收点青春损失费够意思了!
赵蓉雪低首看埋头发呆的妹子,肖邦在路静候名义上的弟弟。
肖邦提了个迷彩书包跟着唐欢同行。陵园在郊外,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就是路途离城区太远,来回要两个多时。唐欢去扫墓,肖邦借口照看病患,表面陪同实质郊游。
这几日真没那么热了,突然间有点秋高气爽的意思,他背上那个包,里面塞满了好吃好喝好玩的,园子外的树林子里野餐垫一铺,美食佳肴零嘴儿一放,人再往中间一躺,很是惬意啊。
齐娟死了这么多年了,唐欢也就是遵照礼数上坟烧香,没什么好恸哭悲伤,肖邦叼着烟悠哉游哉的眺望那块儿计划用膳的风水宝地——顶上是常青的绿树,近处是丛丛野草,大岩石旁可供坐卧。
点燃酒精炉煮面条,肖邦摆开了四个便当盒的下酒菜,再掏出两壶陈年好酒,快过节了,得好吃好喝。
唐欢没怎么吃,只喝酒,开始是慢品,之后是痛饮,没等那一锅面条熟软,一壶老酒便下了肚,这个喝法出乎了肖邦的意料,按照他的想法,应该是对酌闲聊,十口菜一口酒,并非这借酒消愁之风。
抽刀断水水更流。
唐欢喝了很多酒,是整整的一壶,喝得眼皮架,他手指颤抖,双腿无力,连腰板都挺不直了,眼不明耳不聪,好似掉进了棉花堆里,可麻痹的只有routi,思绪却更加清楚。
他送了苏临上战场,还希望她毫发无损纤尘不染,他手持双刃剑,还奢望只有向外的一面有刀锋——弥天大谎一梦黄粱。她无助、张皇、几欲放弃、举棋不定;他决然、凌厉、推波助澜、断了后路,如自刎若自宫,戳进了肉,带出了血,斩断两无猜的情,剥开伪善虚假的外壳,露出真实不堪的本我——他想嚎哭却更愿高歌,从今以后可以随心所欲,可以自谋生路,放开她的他,是真正的一无所有,就像宣言中所述,无产者得到了整个世界,失去的只有枷锁。
不该如此的!
他怎能在苦涩中体味出自在与轻松,他怎能冷静而无情的分手,毫无留恋,不再争取,彻底服输,仿佛认命的艄公,逐水的落红,随潮落潮起卷入滚滚洪流,大江东去海纳百川,一同埋葬在名利诱惑的深海中。
唐欢捂住眼,脑仁阵痛,摸摸索索的,他腾出另一只手,扶住一旁的石头,用力的拽着,仿佛这般才能在漩涡中站稳不漂流。
石头有坚硬的骨,结实的肉,那是肖邦的胳膊。肖邦揽着唐欢,托着他的后腰,用大腿做靠枕,臂弯做枕头,肖邦低头瞧这弟弟,自他回国,还没有这么近,又这么静认真审视过。
唐欢的样貌从不是雌雄莫辨的清秀,不似温和阴柔的白月光,他是男人的漂亮,像太阳一样的耀目闪亮,这一点肖邦早知道,几年不见,俊美的少年已长成英俊的青年,没长歪没变残。许是情人脸里出潘安,肖邦看唐欢无处不美无处不好——卷翘的浓密睫毛微微颤动,细腻光洁的皮肤白里透红,从脸颊到脖子染上一层胭脂般的浅粉,而身体是结结实实又沉甸甸的,一摇就晃,一推就倒。
像一块撕开了包装纸的甜美糖果,而这糖的滋味他也算浅尝辄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