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出现在书吧, 魏香兰看着沈运坐在吧台旁的椅子上, 穿着一件旗袍, 本该是极优雅的样子，偏偏她手里捧着一个盒子, 明明是一盒在哪里都能买到的芋泥蛋糕, 让她吃出了欢天喜地的味道。

    “欢迎光临。”

    蛋糕放在身后凳子上, 沈运站起来欢迎客人。

    脸上是甜甜的笑。

    魏香兰点点头，问沈运：

    “这个蛋糕好吃么？”

    沈运赶紧点头：“好吃的呀, 您要是想要我们这里跟蛋糕店是有合作的, 九折还送货上门。”

    能够帮助蛋挞姑娘做生意的机会, 沈运是绝不肯错过的。

    魏香兰表示她也想吃一份芋泥盒子蛋糕, 十五分钟后，一盒蛋糕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天气热起来了, 还没到五月, 蛋挞姑娘已经穿起了T恤，年轻有力的身材透着不柔弱但是健康的美, 蛋糕送到之后，她没急着走，而是拉着沈运和她话。“我去跳舞来着。”

    沈运很得意地跟蛋挞姑娘显摆自己的新爱好，沈牧平不会跳舞, 沈运还以为自己没有舞伴了, 没想到前天书吧来了一个阿姨居然会跳舞，不仅会跳舞，还拉着沈运一起去跳。

    沈运翻了翻自己的本子, 才知道那个阿姨还会做可好吃的清蒸鲈鱼。

    顿时十分羡慕吃过鲈鱼的自己。

    “就是跟阿姨跳舞的叔叔，不太喜欢我。”

    所以，还是得等沈牧平努力成长起来，成为自己的舞伴。

    沈运一，蛋挞姑娘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书吧老板的前婆婆现在焕发了人生第二春，跳舞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挺好的男人，两个人正在张罗结婚的事儿。

    据老板的前夫不同意，不过让蛋挞姑娘，这根本不算什么，毕竟他连自己的老婆离婚带走孩子都拦不住，难不成还能拦住自己的亲妈改嫁？

    “没事儿，我跟你，你就只管去跳舞，叔叔不喜欢你，那是阿姨的事儿。”

    沈运瞪大了眼睛：“是这样呀？”

    蛋挞姑娘点头。

    沈运突然笑了起来：“我明天还去跟阿姨跳舞。”

    这就对了！

    蛋挞姑娘和沈运两个人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才骑上车走人，书吧门口的糖果铺子老板对沈运：

    “我们新出了蝴蝶糖，要不要看看？”

    蝴蝶糖真的很漂亮，颜色是五彩的，还有金色的须须，沈运看了好一会儿，才：

    “等我把照片给陆奶奶看了，我就奖励自己买一根棒棒糖。”

    魏香兰站在她身后，心里软成了一片。

    晚上下班的时候下起了雨，沈运没带伞，沈牧平一把伞撑起来，里面遮着他们两个人。

    “你想把照片给陆奶奶看，不一定非要去亲手给她。”

    沈牧平对沈运。

    “可以这样吗？”

    “这样很方便，你白天拍了照片，晚上她就能看到了。”

    这么先进嘛？

    沈运不由得眼前一亮。

    “那你要教我哦！”

    沈牧平点点头，沈运心心念念想去的医院，早就不复从前的样子，病房里住了新的病人，有新的苦乐悲欢上演，离开的和逝去的，都不剩一点痕迹了。

    “可惜哦，今天下雨，不然我就能跟清蒸鲈鱼阿姨一起跳舞了。”

    看着淅淅沥沥的雨，沈运很遗憾，刚和蛋挞姑娘好自己要去黏着清蒸鲈鱼阿姨跳舞，居然就跳不成了，阿姨电话的时候还叔叔要带她去湖边吃饭。语气里的甜，大概比糖果铺子里的那根棒棒糖还甜吧。

    “咳。”

    沈牧平清了清嗓子。

    沈运还在想清蒸鲈鱼阿姨，没听见，他有清了清嗓子。

    “你感冒了呀？”

    “没有……”沈牧平努力调动着自己的舌头，假装很淡定地沈运：

    “我会跳舞了，我陪你跳舞吧。”

    “啊？”

    沈运很惊讶。

    “你学会了哦？”

    “最简单的，大概是会了。”

    沈牧平没他中午吃完饭还在公司的男厕所转悠了两下，被同事看傻子似的看。

    “能？能跳么？”

    沈运看看还没停的雨，然后她敲了下脑袋：

    “我们着伞就能跳了呀。”

    “真、真跳？”

    河边的路上行人稀少到几乎没有，沈牧平还是有点害羞了起来。

    “不怕不怕！来！”

    沈运拉起了沈牧平没有撑着伞的那只手。

    “等等。”

    男人掏出手机，点了几下，然后放回了外套兜口袋里。

    很快，缓缓的音乐就从他身上流淌了出来。

    沈运觉得沈牧平大概是天下第一聪明的人了。

    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拉着沈运的手，沈牧平深吸了一口气，低头，走出了第一步。

    雨在下，雨滴落在绿叶上，落在河面上，落在屋檐上，落在归家者的心上，这世界湿润又温暖，温暖中透出了丝丝的凉。

    沈牧平的步伐渐渐流畅了起来，他的手握得牢牢得，生怕这个在笑着的人摔倒，更怕她会飞走不见。

    旋转，再旋转，沈运跳得越来越熟练，鞋子踩出细细的水花，浅浅的水洼映着的，仿佛正是一个青春年少的女孩子，眉目都飞扬，裙摆如流光，红色的伞该是斑斓的彩灯，追着她。

    不肯稍稍停下。

    沐浴在乐声中，沈牧平笑着。

    沈运累了，回家的时候步子都蹒跚了起来。

    “沈牧平，你真是天才，什么都做得又快又好。”

    “我会的，都是你会的。”沈牧平轻声。

    沈运摇摇头。

    “我不会的可多了呀，而且，有一样东西，我不会，你会。”

    沈牧平好奇地问：“你的是什么？”

    沈运笑眯眯地：

    “当爸爸呀！你一定会当一个好爸爸，我就不会当个好妈妈。”

    沈牧平掏钥匙的手抖了一下。

    “你要是当父母，一定也是……”

    他努力组织着言辞，他想告诉这个人，她是世上最好的妈妈。

    “沈牧平！”沈运的脸色却突然变得紧张了起来，她指着前面：

    “你看，那里有人跌倒了！”

    几十米开外，一把伞倒扣在地上。

    沈牧平把钥匙和伞给了沈运，拔腿就往那冲去。

    等沈运一瘸一拐地跟过来，就听见沈牧平在大声对着电话里：“心源性意识丧失！地址……地址是……”

    沈运从他的脖子下面拿出手机，示意他继续做心脏复苏，而她自己，拿起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牌牌，对电话里：“……街和XX街的交叉口附近。”

    后面那个XX街是她看路牌看见的，前面的部分地址就是沈牧平家的那一段。

    路边围了越来越多的人，沈运给沈牧平和病号着伞，自己和自己的新旗袍都淋湿了。

    沈牧平让大家别靠近，她也立刻让大家都退后，实在是个尽职尽责的助手。

    救护车来的时候，老人的情况略有好转，沈牧平跳上救护车，回身看见了沈运。

    “你去吧，我自己能回家呀。”

    沈运对他摆了摆手，沈牧平略一犹豫，把她也拉上了车。

    “我不放心你。”

    着，沈牧平把自己的外套罩在了沈运的身上。

    车上的医护人员为老人做了初步的治疗，用测着心跳，对沈牧平：“逐渐平稳。”

    沈运看见沈牧平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笑了。

    她捏了捏自己微微有点潮湿的包包。

    沈牧平为老人垫付了住院费用，急诊科的医生们都忙得脚不着地，也偶尔有人看见他，喊一声：

    “沈医生？”

    听着这些称呼，他笑了笑，以前手术完之后，他总是会想找地方抽支烟，现在烟已经戒了，胸腔里蹦蹦跳的心却还跟从前一样。

    沈运乖乖地坐在椅子上，沈牧平走回来的时候，沈运还在看自己的本本。

    “医院已经通知家属了，一会儿我们吃什么？车回家下一碗热乎乎的面，在里面放很多姜丝好不好？”

    沈运还在低头看她的本本。

    沈牧平不禁问她：“在看什么？”

    沈运合上了本子，不告诉他。

    “吃什么都好呀。”

    表情神神秘秘，还有点得意。

    沈牧平不明所以。

    病人的家属很快就来了，非常感谢沈牧平，听见他们伯父的主治医师也叫他是“沈医生”，只当他是个下班回家顺便救人的医生。

    沈牧平没什么，就带着沈运走了。

    “你在笑哦。”

    坐在出租车上，沈运对沈牧平。

    “什么？”

    沈运翻开自己的本本。

    “你骗我啦，你你没有喜欢的工作，你现在还很高兴啊。”

    沈牧平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我……”

    “你今天还你会的我都会，我可不会救人哦。”

    沈牧平发呆的时候，沈运伸出手去，呼噜了几下沈牧平的头发。

    “特别厉害哦！”

    像是在揉搓猫狗，又像是在鼓励自己的孩子。

    沈牧平坐在前面副驾驶的位置，不得不转头回来看她，看见这样满心满意为他高兴的沈运，沈牧平摸了摸鼻梁，又笑了起来。

    晚饭果然是面条，姜丝放得多多的，还有菠菜、鸡蛋和肉，沈牧平还泡发了一些木耳，焯水后加了蒜末、辣椒，用盐糖酱油拌了一下，正好用来开胃。

    沈运吃得很开心，她也觉得今天实在是有意义极了，吃饭之前就在写今天的“日记”，沈牧平不心看了一眼，就看了“骗人”和“特别帅”几个字，他有些不好意思，就又走开了。

    也就没看见沈运最后写的一句话是：

    “陆奶奶走了，陈爷爷，大概是去陪秋秋了。”

    她很聪明的，虽然她的脑袋不好用了，可那些被人极力遮掩的东西，她也会发现。

    这样也挺好的。

    沈运在吃晚饭之前，对自己。

    陈爷爷最挂念的，一定会一直陪着他。

    又到了深夜，沈运睡觉之前对沈牧平：

    “沈牧平医生，晚安哦。”

    这一句话让坐在桌前忙工作的男人呆坐了很久。

    他其实不是一个很好的医生，骄纵、桀骜，总为自己的一点成就沾沾自喜，还没有多少责任感。

    这些毛病在他顺风顺水的时候，自然甚至算不上毛病，可那一年，他出了医疗事故，事故不大，也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可他被要求写检讨。

    他从心里不愿意接受，他不认为是自己的错，他的治疗方案是很好的，手段也没有错，只是在开药的时候没有走流程，结果就在这一步上除了岔子，让病患差点出事。

    那段时间，沈牧平被停止了工作，他大量喝酒、大口抽烟，整个房间的都糟乱不堪。

    医院里风言风语，有人举报他收过病人红包，也有人对他：

    “你这么下去得废了。”

    沈牧平没理会那些话，就连一份自辩没有收红包的书面材料都不肯交。

    然后，有一天他上午到了医院，院长对他，他的母亲已经来了，求得了医院的同意，让他恢复工作。

    铺天盖地的羞耻，让沈牧平难堪到了极点。

    “我辞职了！你觉得我不当医生给你丢人了是吧？你觉得你给我保住了工作？！我告诉你，没用！”

    他辞职了。

    颓废了几个月，他去当了一个保险推销员。

    “沈牧平医生。”

    “沈牧平医生。”

    回想日记里那个人对自己的称呼，沈牧平苦笑了一下。

    “要是我早知道你一直这样称呼我，我就不会这么草率地去误解你了……”

    可惜世间没有如果，只有后悔的人，追赶着时间的马车，向着他们渴望又畏惧的方向前行。

    这样想着，男人还是忍不住去找出那个本子，开里面写着字的最后一页。

    在失去记忆之前，您最后想着的是什么呢？

    就像是一套书看到现在，终于忍不住强行要开结局，看看这个故事的最后，到底是否如自己所想的男那般。

    真正开的时候，他的手指头都在抖。

    “我的儿子，叫沈牧平，很好，非常好。”

    简短的一句话，为这本日记干净利落地收了个尾巴。

    男人却记得那时自己最叛逆的日子，甚至整整半年没有再跟她联系。

    他为了跑单子，跟人喝酒，就在龙虾馆的门口吐得昏天黑地，腥臭气里，他接起电话，眼睛都没睁开，听见的却是那个人失去记忆在病房里哭嚎的消息。

    在这个日记里，她是什么时候用“医生称呼”自己的呢？

    “今天，沈牧平朋友告诉我他想成为一个医生，真好，我以后就叫他沈牧平医生。”

    时间，距今十九年。

    十九年，有人在帮着你，默默记着，你最初想要成为的那个人。

    沈牧平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可他哭了。

    每一天都像之前的一天一样过去，沈运上班，下班，吃早饭午饭晚饭，偶尔闯点祸。

    记忆里的丝丝缕缕总是错综复杂地缠绕，或者干净利落地断掉。

    就像一群蚂蚁，努力地求生着，她能固守的最后巢穴就是“沈牧平”，有了这三个字，她就能想起一些事情，就有一群蚂蚁满身伤痕但是威风凛凛地回来。

    这一天下班的时候，沈运听到了不得了的消息。

    “去、去北京？”

    “恩，算开车我带你去看陆阿姨，我们一路就沿着运河走，还有……”

    天气很热，沈牧平为沈运着太阳伞，沈运自己手里扇子扇啊扇啊的。

    “我想了想，我还是挺喜欢当医生的，我想去找我以前的教授拜访一下，重新考个研究所。”

    “啊？”

    “不好么？”

    “好、好的呀！”

    简直不能更好了。

    沈运开心地想要转圈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