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何其艰难
有了小苏服侍,魏青崖的茶水就不会放凉。
每次他刚润润口,小苏就赶紧添上热的。
即使是这样,廊下的报账声停下来后,他也觉得有些冷。
肃目扫过下首这一群账房伙计,魏青崖的声音依旧和煦:“劳各位账房先生在这里冻了大半日。”
这些先生们忙站起来垂目说不敢。
能在魏氏效劳,他们一则脸上有光,二则薪资丰厚。与之相比,冻个半晌有什么打紧。
魏青崖又躬身道谢:“魏氏能蓬勃发展,全劳各位勤勉尽力。临近年底,我代魏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多谢各位!”
先生们忙躬身还礼,一个个脸色红润,心里像化开了蜜。
几位今年第一次被差遣来二公子处报账的掌柜心中松了口气。
早听说二公子宽待下人,知书达理,看来是真的。
魏青崖回身站直,长身而立,又道:“今日各位的账目里,共有七处错漏。”廊下的先生们似被浇了一头冷水。
七处吗?怎么只听二少爷点出了刘掌柜的一处,那其他的错漏在不在自己身上?
大家神情惴惴,无声低头。
“魏氏一年的账目,几万项进出流水,七处错漏实在不算什么。”
掌柜们低着头一声不吭,等待训示。却听魏青崖的声音依旧温和:“魏氏经营百年,店铺林立我大弘朝各处。看似烈火烹油繁花似锦,可是如果我们渐渐地失了警惕,再大的生意也有做赔的那一天,再高的大厦也能倾覆成瓦砾。各位掌柜乃魏氏商号的栋梁,还请借着这今天的冷风,你我各自警醒吧。”说完又是一拜。
掌柜们忙躬身回礼,这一礼埋身许久才起身。
二少爷言辞恳切,没有责怪没有动怒,陈清利害,字字珠玑。
一点都没有把他们当下人,一点都没有把他们当外人!
魏二少爷!
众人心中暖融融的,驱散了冷意。
正感慨间,便见魏二公子吩咐了几句,立刻有丫头们鱼贯而入引领着他们去吃午饭。众人热热闹闹相互谦让着,往前厅的暖房而去。
只是魏二少爷没有陪席。刘掌柜看着他瘦高的身子跟他们一一客套完离去,消失在连廊尽头。好一阵没有回过神来。
看来魏氏商行,又要繁盛几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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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抚完母亲回到自己的小院中,林钰方觉得今日实在太冷了。外面的丫头看她进来,忙慌乱地打起帘子。屋里的暖风吹出来,热意铺开,她打了个寒战。
身后的贴身丫头芳桐忙递给她手炉,又把炉子上热着的茶水倒出满满一杯,捧给林钰。
双手抱定手炉,又饮口热茶,她的身子才暖过来。
不知怎么,苏醒过来以后身体特别畏寒。
屋子里的摆设还是她出嫁前那样。林钰没有坐回暖榻,踱着步子在这房间里来回转悠。苏醒后她几次噩梦,反反复复的起热一直到前日才消停下来,都没有机会好好跟自己的故居亲近。
居室是两间的起居室连着净房,当初父亲宠爱母亲又把她当男孩子养,不到两岁就给她建了这小院落,让乳母把她抱来养。母亲日日惦记她,险些又挪过来。父亲只得把这里几次扩建,方便母亲和更多的仆妇留宿照看。所以起居室和净房都已经比父母的主屋还要大。
那些年正是林氏商铺生意红火的时候,桌椅摆件都造得精巧贵重。就连八步床平台四角的立柱,都裹着雕花银器。林钰踱步到这里,把手炉放在小几上,伸手去按雕花银器上一只乳燕形状的雕花。
吧嗒一声,暗格应声而开。
她身后的芳桐不由得“咦”了一声,万分惊讶。
她伺候小姐已有三年,还没有见过这暗格呢。
林钰一笑,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来。纸张已经泛黄,是林钰十一岁时,求着父亲见识都城皇家书院斗诗的时候,抢到的一篇诗作。
那时候大儒们在堂上作诗,赏鉴后便依次传阅。她因为喜欢这诗的洒脱肆意,偷偷藏在怀里。好巧不巧被一个大不了她几岁的小屁孩看到,以偷盗为名讹诈她二两银子。她满脸通红,掏不出银子,又怕被这无赖举报,哭得一脸鼻涕。
后来还是另一名青衣小公子看到,替她付了银子,又跟她聊了聊诗作,才安抚了这年仅十一岁的女童。
想到这里,林钰不禁一笑。
她记得那年洞房花烛,魏青崖用喜秤挑起她头上薄薄的喜帕,眼底是惊讶和欣喜。他说:“是你呀。”
是你呀。是你这当年被讹诈哭得一脸鼻涕眼泪的小姑娘啊。
是我啊。所以那年你替我付了银两,我今日要以身为报吗?
短暂的惊讶后,她就坐在一堆厚厚的撒帐之物上笑。魏青崖拉起她的手,仆妇们递过来合卺美酒。那时候她有很多话想要说的,可是屋子里都是人,她没有机会开口。
三杯美酒,魏青崖却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屋子里慌成一团。有个仆妇指着一身喜服的她说:“是她!是少夫人!只有她独自待在这里,是她下了毒!”
呵。
林钰闭上眼睛,把薄薄的纸张重新叠好,放进暗格里。
或许是察觉她心情的起伏,芳桐小心近前,唤了一声:“小姐……”
小姐。
是了,她如今重新做回林府的小姐,再也不会给人可趁之机,诬陷她新婚毒杀亲夫。
他们新婚的第一年,她在牢中度过。不停的审讯之后,她也陆续得知,那毒是藏在酒里的。那酒,是她出生那一年,父亲用三亩田的糯谷酿成的三坛佳酿,埋在后院桂花树下,是为女儿红。酒中有一味调味的药材,她喝了无碍,她的公婆喝了无碍,却正对上魏青崖自小服用的健体药物,转化为剧毒。
后来魏青崖苏醒,把她从牢里救了出来。许是心疼她为他累得一身伤痛,两年来体贴照顾、寸步不离。
可她心怀歉意,难以开怀。
她至死都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巧,她的女儿红能把魏青崖毒得半死不活。
怎么就那么巧,自己就嫁给了他。
如今不会再那么巧了。
即使是命运。她也已经拒绝了魏府的婚事,牢狱之灾乃至之后的合家灭门,她都要努力的搏一搏,改一改。
林钰回身,莞尔一笑道:“芳桐,我们中午吃什么。”
芳桐心里松了口气,小姐终于肯开口问询要吃什么了。这些日子夜夜在噩梦中喊着什么惊醒,脸色也越发不好了。不过现在有了胃口,精神就能养好。
她神情一振,笑道:“小厨房最近的素斋做得不错,小姐想吃什么,我就吩咐她们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