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海上仙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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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大人在皇上面前为你求了情, ”薛宝钗弯腰将伞塞到了贾宝玉的手中, “你若再为元春求情, 皇上可能连这点儿情分都不讲了。回去吧。”

    贾宝玉怔怔地道:“我姐姐……到底犯了何事?”

    薛宝钗摇摇头, 她漆黑的睫毛在雨水之中沾染上了水珠,看着有些不动声色的怜悯, “这话,我不能。你只要知道, 将她当成一个死人, 从今往后,再也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她,就好了。”

    她站起身,忽地撞入一人的怀中,头顶的雨幕被一柄油纸伞遮挡在外。水澜垂眸看她, 弯了弯嘴角, :“雪中送炭, 宝姑娘好胆色。”

    薛宝钗从伞下退出去,任由自己被大雨湿, 恭恭敬敬地道:“九殿下过奖。”

    水澜“啧”了一声, 颇有些不耐烦地直接把人拽回来,“没看到外头下着雨?”

    薛宝钗:“您比暴雨更让我望而却步。”

    “……”

    ……

    等贾宝玉回去, 便觉得身上不大好,不过这会儿诸人都只是巴巴地盼着他能顶事儿,贾环虽好,在王夫人、贾母等人眼里却不慎名正言顺, 到底还是事事盼着贾宝玉顶上。

    贾宝玉强起精神,叫了父亲几个幕僚过来问话,依着他们的意思,自己斟酌着裁度了些府内事务,又听孙家派人来取银子。

    他问道:“哪个孙家?”

    “便是那个孙绍祖,”贾环一面着,走进门来,“二姐姐先头订婚的那糟心玩意儿,不给,发他去,咱们家这时候哪里拿得出五千两银子来。”

    贾宝玉点点头,正要使唤人,却见屋子里头空空荡荡的,那些下人们也有不少趁着乱,卷了财物走的,一时手边连个使唤得趁手些的也无。他摇了摇头,又问大房处如何。

    贾环看着他,道:“凤姐姐一直病着——不瞒你,她是装的,这会儿大房不过是大伯被拘了去,上上下下的,总算也还安稳。倒是隔壁宁府,我同老太太略了,先头彼此间有些龃龉——这你也是知道的,还是为了你的事儿呢,这会儿总也计较不起来,老太太便派了些人伏侍,正住在惜春隔壁。”

    贾宝玉点点头,又摇摇头,瞧着四壁,颇有些心生茫然,贾环便一桩一桩的细细给他道起来,“史家派人来过了,只给云儿指了亲事,是摆明了要与咱们划清了界限;薛家呢,不闻不问的,也不见他们什么,不过我依稀记着太太还欠着薛姨妈银子,这会儿不闻不问已是厚道;林家听闻林姑妈哭得昏过去了两回,醒来时便托人往咱们这儿送了一万两银子,你且拿着裁度。其余人家便没有什么好的了,总归是那些,独善其身的,落井下石的,雪中送炭的——这个倒少。”

    贾宝玉点点头,才处理了两件事务,便听传召。他急急忙忙地收拾着去了。

    到底皇帝一时雷霆之怒,也不至于血流成河,除却一个下落不明的贾元春外,贾政、贾赦等人,虽有恶迹,到底还托着祖上荣光,皇帝也不便赶尽杀绝,遂抄了家之后,将众人放还,此后流放的流放,复职的复职,竟是不闻不问了。

    唯独一个贾宝玉得以留存,不知道到底算幸还是不幸。当初皇帝原给他的是个从七品的翰林院检讨,还亲自叫他跟着主管修撰前朝史书的张大人学习请教,贾宝玉虽然不学无术,但是近年来却尤其的刻苦发奋,那位张大人很是赏识他,在皇帝面前了不少的好话,皇帝顾念着修史乃是本朝大事,此番抄家,竟然也没有罢免了他。

    幸就幸在贾家有他顶着,而不幸,则不幸在当年如此纨绔的一个少年,居然要用他单薄的肩膀扛起整个风雨飘摇之中的贾府,这是贾府之不幸,亦是贾宝玉之不幸。

    林家内,众人听了这个下场,都是默然。

    林如海此番倒也少不了奔走斡旋的,毕竟是妻子的亲兄长,他也做不到眼睁睁见着他们去死。这会儿喝了口茶,叹口气道:“皇上突发雷霆之怒,原是宫中庶人贾元春坏事,那十八皇子也不知如何了,竟再未听闻。”

    贾敏勉强道:“留着命便罢了,罢了。”

    她也还记得自己上花轿的时候是亲兄长背着的,贾政堵着林如海进门也是尽心尽力。可惜三兄妹那毫无城府的过去是昙花一现,余下的大半辈子都你不闻我不问,如今到头来,他们这把年纪了还要被派往海疆,许是今生再难得以相见。

    只是再盛大的宴席,终有散场一日。她身在席间,尚且清醒,贾家的众人,却仿佛活在梦里。如今两别,不是意外,而是这多年来积累下的恶果。

    贾敏没有再话了。

    林琯玉则悄然起身,出了这院子。

    外头花景阑珊,草木森森,仿佛几天前的那一场暴雨,彻彻底底的将料峭的寒春吹去了,只留下漫长、幽深的夏日。

    黛玉趴在窗前,瞧着外头的一丛紫藤。

    林琯玉进屋的时候,听见她闷闷的咳嗽声,忽地一瞥,瞧见帕子上头嫣红的一点儿血迹,心下一惊,故作无事地笑道:“你这病何时才能好?我都等不及,要叫你替我堵着门去了——昭昭堵门,你作诗刁难就是了。”

    黛玉回身,道:“外祖母那边如何了?”

    林琯玉便捡了些好听的,略过了大房、二房分崩离析不提,只是笑道:“那孙绍祖,嗳,我就不是个好东西,这会儿还上门去讨银子呢,要是迎春嫁了他,这会儿不定要受怎样的磨搓。”

    黛玉应了一声,又道:“我听,宝玉的官职未曾革去,这会儿府上上上下下是他在拿主意。”

    林琯玉道:“是这样,也多亏了探春和环儿。不过二舅舅被流放海疆,也不知道他们要如何算。留下吧,没个去处,走吧,也吃不得那样的苦。”

    黛玉勉强笑道:“蔷儿在外头分了家,倒是不曾波及到他了,真是个鬼灵精。”

    一席话罢,她又仿佛不适一般,闷闷地咳嗽起来。林琯玉道:“……何也该出宫一趟了,叫他给你瞧瞧,许是先头那幅药吃得太久,该换一换了。”

    黛玉盯着窗外,一动不动。

    良久,她纤长的睫毛轻轻一眨,眼泪就落了下来,“……是我害了他。当初元春姐姐的事情,他是为了我才隐瞒的。不知道皇上查到了哪里,只是既然他疑心元春姐姐,怎么会不疑心十八皇子呢?……”

    她越哭越厉害,到了后头,几乎背过气去,伏在桌子上,断断续续地:“姐姐,我特别想看到他。我一点儿也不怨他这么久没来看我了,我觉得他这辈子……仿佛他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我,我却还为了一时的幼稚想法去害他。我以为自己对谁都事事妥帖了,其实都是你们在给我描补,我对他一直都很自私……我,我错了,我配不上他,只要他能够回来……”

    林琯玉骇然,“这是什么呢?什么配不上、配得上的,你哪里害了他了?”她将妹妹搂紧了,:“四不怕,何赤暇一定会回来的,姐姐陪着你等着他,好不好?”

    黛玉摇摇头,哭得更厉害了,“他不会回来了。”

    ……

    从那个雷雨交加的晚上后,皇帝就再也没有提过要改立十八皇子的事情。

    这个正当壮年的男人仿佛一夜被夏风吹白了头,变得衰老而多疑。

    穆贵妃也不能再像往日那样娇纵,连她都心翼翼的,满宫上下,自然也都守口如瓶,绝不在皇帝面前提起半句废妃贾氏。

    何赤暇并没有被废妃之事波及到太多,他将事情做得很好,可以是滴水不漏,奉命调查的慎刑司也半点都揪不到他的尾巴,可皇帝到底还是起疑了。

    要不是他现在病重,又离不开何赤暇的诊断,只怕他的下场并不会比贾元春好。

    何赤暇倒是不着急此事。

    他将药材取来,一一碾磨好,细细地包好了叫人送出宫去,送到林家府上。皇帝听闻,便似笑非笑地:“我听闻林家的那位二姑娘,幼时有恶疾,也是何太医你治好了的,多年未曾复发,还听你给薛家的姑娘,配了一丸‘冷香丸’,用料刁钻得很。这些,用的可都是海上方?”

    何赤暇敛眉道:“诚然如此。”

    “哦,”皇帝微微一笑,,“那朕的病呢,爱卿你先头心病还要心药医,我的心药怕是淬了毒的,那海上仙方又要去何处找?”

    何赤暇在皇帝看不到的地方,微微攥紧了拳头。

    倘或他“没有”,起了疑心的皇帝很有可能不会放过他,可他要“有”,倒是可以一走了之,皇帝兴许还活不到他回来的时候。

    只是黛玉的病……

    绛珠仙草为了还泪而来,不过如今木石前盟已经成了个笑话,他想要做的,是让黛玉平安喜乐、无灾无难地过一生。这就势必要彻底医好她的宿疾。

    这药难配也难找,全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刁钻之物,上到有价无市的灵芝草,下到女娲补天剩下的那块顽石。还有些零零碎碎的草药,他苦寻多年不得,可能真如皇帝所,海上诸国,倒是有可能寻到他要的东西。

    何赤暇抬了抬眼,笑道:“陛下想求长生否?当年嬴政派徐福带领千名童男童女入海寻找长生不老药,算是一段佳话。”

    皇帝冷然道:“朕也记得,秦二世而亡,那徐福也并未归来。”

    “那药诚然存在,”何赤暇不咸不淡地,“家师在世时也曾起。不过凡俗众人,红尘气重,被蒙蔽了双眼,难以看见罢了。”

    皇帝盯着他道:“你的意思是,你能找到?”

    ……

    几日不闻何赤暇的消息,等到知道他奉命到海上寻找仙药之事的时候,林琯玉差点没把在试穿的嫁衣给一脚踩裂了。

    贾敏一把扶住她,结果险些被带累得闪了腰,不过两人都来不及什么,不约而同看向本来脸上好不容易出了些笑容的黛玉。

    她本来正给林琯玉捧着凤冠,这会儿手一抖,将东西递给了侍女,拎起了裙子就往外跑。

    她分花拂柳,穿过了林家的庭院,跑到了何赤暇住在的偏院门口,上头落了一把锁,冷冷清清,毫无人气。

    她慢慢地在门口前蹲下来,抱住了自己的膝盖,毫无预兆的,呜咽出声。

    作者有话要:  大年还在坚持更新的我约莫感动不了中国,感动你们还是可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