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翻天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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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隆”一声春雷惊响。

    靠在窗子边上的林琯玉手一抖, 没拿住手上的茶杯, 反应过来之后下意识往前探身, 想要抓住它。

    一只手从她边上伸过来, 捞住了那只茶杯,把她往后一拉, 关上了窗子,“……离窗子远点儿吧。”

    她很是不服气, “我是被突然吓着了, 这么点高,哪能出事啊。”

    王颀莞尔,淡淡地道:“琯姑娘毕竟是巾帼不让须眉,当初能一人迎战三个刺客之人。在下佩服佩服。”

    这人就罢,还很是煞有其事地对着她一抱拳, 林琯玉翻了个白眼, 踹了他一脚, “你这人好烦!刺客冲着王大人去的时候,你不也挡着了吗?”

    从平安州回来之后, 王颀身上就多了不少伤痕。她头一回没注意, 后来就发现他似乎下意识不喜欢拿左脸对着她,她按住了一看, 才知道左边眼角多了一道很浅很浅的疤痕。他这人天生不容易留疤,再严重的伤痕过不了几年也就不见了,这道口子却委实开得惊险,再往里半寸, 就是眼睛了。

    除了这儿之外,身上还有数不清的口子,不过她也不方便看,才恍觉这人瞧着轻描淡写的,不过是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他不曾出口罢了。毕竟在平安州城内的那几日,粮饷短缺,上不能达天听,下不能服众人,内忧外患,怎么可能不艰难,不受伤。

    王颀哑然。

    “你今天涂药了吗?”林琯玉却忽然回过神来,一把捧住他的脸,“那还是何配给我的药呢,他许久不曾出宫了,等他有空再叫他给你瞧瞧。”

    她微凉的指尖拂过王颀的眼角,果然,没涂药。

    “你怎么!又!不!擦!药!”

    王颀咳了一声,镇定地道:“我又不是你,一道口子留下来也没什么。”

    林琯玉恼火地道:“万一伤没好又裂开了呢?”

    “……”&

    “不是,”王颀指着自己的伤口问她,“你怎么觉得,这么一道过了再过两天疤都瞧不见的口子,能裂开的?”

    林琯玉:“……”

    她表示拒绝交谈,一把夺回了自己的杯子,坐到桌子边坐下,吃糕点。

    “这闷雷从昨晚到今天,”她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这会儿明明是正午,不知道为什么,天色却昏暗得可怕,“听早朝也没有上,到底是怎么了?”

    王颀笑笑,:“等下你就知道了。”

    她一怔,直觉这人笑得不怀好意,立刻反问:“现在你为什么不能?”

    王颀还没话,她就又:“你在平安州的事情不告诉我,回来的路上也不告诉我,这会儿又不告诉我,得了,你的事情我也不想知道——”

    王颀一脸无奈地按住她的嘴,:“贾元春出事了。”

    林琯玉被他捂着嘴,长长的眼睫毛眨了眨,又眨了眨,半晌忽然跳起来,“她她她她出事了?你怎么不和我?”

    王颀松开她,颇有些心不在焉的,“你被娘禁足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溜出来一回,这些做什么?”

    “呸,那是我娘,不是你娘!”她下意识反驳。

    “都差不多,那我娘也给你当娘吧,”王颀毫无愧疚感地哄她,“何况她出事了,陛下怎么做,我们谁也管不着。你知道了,除了现在这样跟我跳脚,还有什么用?”

    林琯玉忍着把茶杯掼到他头上的冲动,:“那贾家呢?”

    出人意料的,王颀这回却:“我不知道。昨天宫里的信,是薛宝钗送出来的,只是随后就没了消息,你们认识的那夏太监倒是给水溶了一句请他放心,别的就再没有了。”

    林琯玉恨恨地道:“那你,出了什么事?”

    她先头以为王颀许是不知道贾元春和太子那档子破事儿的,后来才发觉他简直聪明的像只妖精,连在平安州城内那会儿粮草短缺,都早早算计好了叫薛蟠帮忙,也不知道到底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王颀看着她的焦急不似作伪,便也不再逗她了,只是道:“太子。”

    既是新太子,也是旧太子。

    林琯玉霍然起身。

    见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王颀挑眉,站在原地问:“去哪儿呢?”

    她没好气地道:“回去看看家里有没有闹起来。”她约莫就是个操心的性子了,一方面担心贾敏得知贾家出事之后会心情不好,另一方面又担心黛玉会为至今都还留在宫中的何赤暇哭泣,顺便还担忧了一回身处权力中央的林如海。

    这么多的担忧加起来,连“王颀”两个字都要忘了怎么写了,谁还管他被晾着会怎么想!

    王颀微微地叹口气。

    他冲着随后进门上菜的二道:“别上了,直接包送到林大人府上。”

    ……

    贾政方从任上回来,他先头被点了学政,这会儿被调回京中,心中又是忐忑又是惊喜,太子之事已成定居,那他自然也能讨到好处才是。因而回来之后就设宴请酒,又知道宝玉如今出息了,便也叫他作陪,却不料宝玉性子愈发腼腆,大不自在,没一会儿就去了贾母处。贾政也不去理会他了。

    正是宾主尽欢的时候,忽见赖大急忙走上荣禧堂来,回贾政道:“有锦衣府堂官赵老爷带领好几位司官,来拜望。”(注1)

    贾政才迎出去,赵堂官却是似笑非笑的,没一会儿,西平王爷也到了,模样倒是笑盈盈的,却只同赵堂官呛声,叫送了堂中诸多的亲友,随后把守了诸门,令本宅上下人等一应不许走动。

    这时赵堂官催促西平王念旨,西平王才慢慢地道:“王奉旨,带领锦衣府赵全来查看荣国府家产。”贾赦等听见,俱俯伏在地。王爷便站在上头:“有旨意:贾元春恃宠放旷,纵私欲,进谗言,结党营私,弄权后宫,冒天下之大不韪,实属十恶不赦。今革除其一切封号,贬为庶人,冷宫安置。其父贾政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辜负朕恩,有忝祖德,着革去世职。钦此。”(注2)

    此后衙役负责查抄,搅得贾家上下哭天喊地自不必。

    后头女眷们听了抱着巧姐的平儿传过来的消息,俱魂飞天外,不知怎样才好。独宝玉回过神来,颤声道:“大姐姐如何了?”

    赵堂官晓得他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不过这会儿他的靠山贾贵妃倒了,皇子也显见当不了太子了,更是无需对个从七品的官笑脸相向。他眼睛往上一抬,似笑非笑地:“您自己尚且顾不上,贾庶人如何,又有何要紧的?”

    贾宝玉拳头攥紧了,不再话。

    圣旨一下,查抄了荣国府二房,因未曾分家,大房处也被查抄了,唯独老太太处被放过了,贾政、贾赦、贾琏等府内有领旨的男子皆被革职,却唯有贾宝玉尚且安好。

    此时诸事却还没了,西平王问道:“所抄家资,内有借券,实系盘剥,究是谁行的贾大人据实才好。”

    这一句贾大人,的却是贾宝玉了。

    贾宝玉怔怔的,怎么也没想到家中居然还有如此丑事。他眼睛瞧过众人,大房虽然被殃及,只是神色都还尚好,唯独王夫人唬得面色发白,摇摇欲坠。

    他一瞬明白过来。

    贾宝玉一撩衣摆,正要跪下,贾政见此哪还有不明白的,到底还顾念着儿子尚且留存,许是皇恩未尽,便抢着跪下禀道:“此事俱我所为,与宝玉无关。”

    贾宝玉望着他跪着的背影,嘴唇动了动,也猛地跪下了,“求王爷开恩。”

    西平王将诸事安排妥当了,又道:“如此,贾大人,你须心候旨,我们进内复旨去了。这里有官役看守。”

    贾宝玉跪送毕,猛地起身叫人备马。

    众人都哭着劝道:“贵妃既然已经坏事,如今去了只怕也是枉然,且家中事事总要有人点,这会儿你去了,还叫谁来呢?”

    贾宝玉终于忍不住了。

    自从圣旨传到之后,人人皆在自哀自叹,却没一个人想到那个曾经给他们带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贾元春这会儿在冷落宫殿受苦。“恃宠放旷,纵私欲,进谗言,结党营私,弄权后宫”……这样一顶一顶的帽子扣下来,她怎么还活得下去呢?

    贾宝玉勉强站定了,冲着贾环道:“环兄弟,此处多番还托你照应。”

    贾环微微犹豫了一下。他并没有比众人知道这消息早多少,贾元春的下落更是一无所知,这会儿见贾宝玉对她却念念不忘,多少有些感慨,也就点点头道:“你且去吧。”

    罢果然叫停了众人的悲泣,叫清算了一番人手,又妥当安置了主子们,倒算是井井有条。

    却贾宝玉这边,他飞马疾驰,苦苦求见皇帝,皇帝自然是避而不见的。外头风雨交加,他跪在养心殿门口,寒意侵体,久而久之,竟然连心都凉了下来。

    一把伞忽然撑在了他的头顶。

    贾宝玉迷迷瞪瞪间抬头,见是薛宝钗,她神色肃穆,没有看他,反而是转身,轻微地对着身后点了点头。

    他这才看到后头有贵妃仪仗。

    宫里只有两个贵妃,贾元春已经被废,这眼前的,就只能是剩下的穆贵妃了。

    贾宝玉嘴唇动了动,刚想话,那仪仗边又动了,隔着雨幕,依稀看到一个身影缓缓地被扶入了养心殿之中。

    “……穆贵妃此番前来,绝不是为元春姐姐求情的,”薛宝钗淡淡地,“宝玉,回去吧。现在贾家只剩下你了。”

    贾宝玉在外头跪了这么久,这会儿终于彻底的感觉到了什么是心如死灰。

    原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是真的可以转瞬即逝的;一个俏生生的、花朵一般娇嫩鲜妍的生命,在这样的大雨之下也会零落成泥。原来他贾宝玉自以为脱离凡尘,超然物外,在真正的皇权富贵前,也只有痛哭的份。

    他避开了薛宝钗的手,伏倒在地,失声痛哭。

    作者有话要:  注1:出自高鹗续的《红楼梦》第一百五回

    注2:部分同1,关于元春的部分则是清康熙废董静妃的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