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第十七章 千帆过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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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搬家的事比他们想象中复杂得多,装修还有些细节还完善,把全部家当大老远的往那儿挪也并非易事。叶祺年前那半段寒假全贡献给新房子了,有的时候收拾东西,有的时候索性坐在窗边晒太阳。

    考虑到两个人一条狗都喜欢落地窗,陈扬拆了大半面临街的墙,弄出一面积可观的窗台,足够叶祺四肢舒展地盘踞在上面。窗台下安了三孔双孔齐全的插座,让他能在窗台上抱着笔记本待得更惬意。冬天的太阳看着又大又圆,其实没什么暖意,唯一的意义就是让陈扬饱了眼福:日落时分回到家里,总能看见他的爱人和爱犬一起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一切都美得好似油画。

    年前,陈扬出于积攒人品的心理给所有人都发了年终奖,连新老员工们迟到早退一两次理应扣除的那部分都一概发了。自己这新年八成是要惊心动魄了,那么不如为别人家的安宁做一点贡献,

    哪怕让同仁们都回家给老婆买件新衣服也好……

    想到这儿,陈扬脑子一抽还真去买了件棉衣给叶祺,拿回家去的时候正巧撞见他在整理衣物。过年回南京的行装被他分成了两份,陈扬那箱子里从剃须刀漱口水到围巾手套都有,简直是未卜先知的架势,料定了他们一回去就要分开住。

    本来就是两手准备,老太太点头则一起住家里,老太太发飙的话叶祺就住宾馆去。话是这么,但看着他早早都收拾好了,那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心情。陈扬扶着膝盖蹲下去,平视坐在地上忙忙碌碌的叶祺:“非要分得这么清楚?”

    “我一想到你大过年的车到宾馆来拿什么日用品,我就难受得想死。”

    叶祺答得淡静无波,陈扬却噎得哑口无言。

    “八年前,我在南京火车站曾跟自己发誓,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城市。还有,下一次爱上别人,再也不要弄得那么狼狈。”

    陈扬放下一边膝盖,半跪在地上抱住他:“再给你自己一次机会。相信我,陈年旧账,算清楚就不会疼了。”

    ——我一直相信你,否则怎么会愿意陪着你再去求那个不可求的结果。

    叶祺在他背上拍了几下表示认同,然后也就没再做声了。

    临走前的那天晚上,陈扬提议一起出去吃饭,然后再找点什么节目把时间发过去。白了不过是心里没底,叶祺答应得也够干脆,在电话里只问他“吃什么”。

    陈扬的声音又放低几分,磁得一塌糊涂:“你呢?我都随你。”

    叶祺顿时觉得心里一软,浆糊脑袋里闪现了两个字:“……烤肉?”

    “好,我去订位子,然后回来接你。”

    昨晚,好像也是这么一把令人分心的嗓子让他输了第一局棋。论棋盘前的心思城府,他和陈扬从来不相上下,有时兴致上来了会默默相对大半个晚上。恰在他快要推出陈扬布局的意图之时,陈扬忽然开口来了句“把领口的扣子扣好,当心感冒”,于是他之前的智力活动统统作废,再一落子自然是满盘皆输。

    陈扬究竟是不是故意的,这注定是千古悬案,叶祺无意纠缠于此。陈扬含笑称“承让”,面沉如水,眼睛里却有明锐的光彩,这么一来叶祺就更不会追究了。

    年华匆匆而过,陈扬的棋风是有变化的。年轻时步步皆有意图,总有大刀阔斧之势,不免让人心惊折服;而今似已有了些安闲的踪迹,不紧不慢去布局,然后不动声色地收拢,赢得再漂亮也不过是“承让”二字。

    毫无疑问,叶祺习惯于从他的表象和内在中寻找自己。这个男人始终在压抑个性中张扬的成分,沉思时一闪而过的神采几乎是他仅有的严峻狠厉,也令叶祺得以窥得他内心的岛屿。那里绝壁千尺,惊涛拍岸,永远存着一份恒定不变的决然。

    这些年的息息相关在他们身上都留下了印记,就像冰川划过山脉,刻痕深入灵魂。每每细心量,叶祺都会在他的神情中找到与自己太多的相似。或者,看到另一个自己都不曾遇见的,自己。

    或者,叶祺本身有自恋情结。他找到一个一见如故的人,用时光细细雕琢他和自己,然后像爱自己一样爱他。

    这厢叶祺在面无表情默默回忆,年糕却在埋头大吃。昨天还剩下几根谁也吃不掉的烤香肠,正好赏了年糕作晚餐。一众人纷纷奔赴老家过年,年糕也只能随行,顺便也让它见见一别数年的娘和埋在陈扬家院子里的爹。

    家里这人一心等着陈扬的电话,过了一会儿陈扬却亲自上楼来了。

    “你想一出是一出,人家烤肉店的座位可没那么好订。我在电话里只报了持卡人姓名,一会儿估计还要拿给他们看的……”

    陈扬去放零碎物品的柜子前面转了一圈,拿了贵宾卡,顺手还拎来一件大衣扔给叶祺:“穿上,我们走吧。”

    “无事献殷勤。”叶祺早知道他会凑过来,很自然地回头吻一吻他的唇角。

    陈扬坦然接受,并笑着回吻他一下:“我什么时候对你不殷勤了。”

    两个人并肩站在家门口等电梯,等了半天都没来,倒是转弯处备用的公共电梯先到了。叶祺原想往那边赶几步,但陈扬正稳稳地扣着他的手,略微一紧他便不动了。这样十指交握的样子,任谁也舍不得放的。

    如果去乘了公共电梯,见了邻居怎么也要照顾一下别人的感觉,免不了欲盖弥彰地保持一点距离。可能是回家去摊牌近在眼前,点滴亲密忽然重新变得珍贵起来,就连欲盖弥彰也不愿意做了。

    谁知出了电梯,这大厅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根本不用询问谁,保安们惊慌的相互交谈就把什么都清楚了:公共电梯卡在了十七楼。陈扬抬头一看,果然就是他们差点走进去的那一个。

    “幸好我们没进去。”已经坐进车里了,陈扬一面看着叶祺系安全带一面开口:“问你啊,如果就我一个人卡在那电梯里,你在外面,你会怎么样?”

    叶祺淡然扫他一眼,转而平视着前方的鹅卵石路基:“不会怎么样。你没事当然好,如果你有事我肯定会犯心脏病,那么是生是死就由不得我自己了。”

    陈扬顿时毛骨悚然:“你这算什么意思?”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就像这条路,我正在走是因为我觉得不算太无趣,绝不是因为谁认为我应该走到底。如果失去了最重要的意义,那就不准我会不会放弃了。”

    对方太平静,陈扬用力闭上眼,沉默了片刻才接下去:“明天那么大的事,你别这时候给我心理压力好么。到时候我妈不管扔茶杯还是砸花瓶,我都不会躲,我我也不能闪……你千万别过来替我挡。”

    “这你让我怎么保证?到时候,也许就条件反射了。”叶祺笑得云淡风轻。

    陈扬忍不住苦笑,手臂撑在方向盘上,整张脸都埋了进去。

    停了几秒,一只带有融融暖意的手向他伸过来,以他感到舒适的力道摩挲后颈的皮肤。陈扬闷在自己的衣料里,忧郁却轻飘飘地透出来。

    “没事,不用担心。我想跟你一起过下去,所有的事情我都陪着你,是风是雨都不要紧的,

    嗯?”

    陈扬紧皱着眉头看他,幽深的眼睛分明在表达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委屈:“我要是真被我妈砸个头破血流,年三十我们俩都得在医院过了。”

    “那我也认了。怨气已经在了,早晚都要爆发的。”叶祺耐心地安慰着他,同时也是安慰自己。

    “不过,就算在医院里过,也比你一个人待在宾馆里好得多……”

    叶祺在他后脑勺上亲昵地撸了几下,笑道:“你都有这么高的觉悟了,明天还有什么可怕?你不是过么,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五年,我们年年送上门去给她,总能磨得老人没脾气的。”

    “你……”一丝酸痛游走在心口,陈扬那一贯“深沉磁性”,为叶祺所钟爱的嗓子也差点堵了。

    叶祺曾经是忍受不了任何一点瑕疵的性子,如今为了他,宁可用上死缠烂的下下策。

    “行了,快开车吧。刚还你献殷勤,现在就耽误我吃晚饭,什么人啊你。”

    陈扬很是感慨地叹息:“叶祺。”

    “嗯?”

    “没什么。”

    车子发动起来,划过地面几乎毫无声息,好性能这时候显得格外讨喜。

    ——没什么,我实在是欠你的情太重,什么都显得不够分量。

    那就不必多了。年复一年,恩爱相叠,我怕是永世也还不清了。

    次日,南京市区。

    还是那辆车,刚下了沪宁高速,在岔路口便引得人们侧目相看。前几天刚洗过的,在车流中闪着

    分外耀眼的光,后座的车窗里还晃动着一只硕大的狗头。

    “年糕!老实点!”

    叶祺转头去训了一句,然后恢复正常的语气继续对着手机话:“嗯,我知道了。”

    陈飞在那边忧心忡忡:“你们两个都给我收敛点气焰,谨言慎行。你……就全当你第一次进这个

    家门,我婶不提,你就跟着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叶祺笑着应了个“好”,手上却夺了陈扬唇间的烟,破天荒地吸了一口。

    “我让向晚在客厅里玩儿,老太太再怎样也不会吓着孩子,你们……”多了连自己都觉得别扭,陈飞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这太阳明晃晃的简直惹人厌。

    都是三十多的人了,遇事居然要五岁不到的女孩充当挡箭牌。陈扬在一边听得一清二楚,等叶祺放下手机便来开玩笑:“向晚真是出息了,用处大得很呢。”

    “我买了个跟年糕差不多大的娃娃给她,压岁钱放娃娃的口袋里了。”

    陈扬顿了一下,终于问道:“你给家里的老人都带了什么?”

    “给你妈买了一盒苏式点心,一件羊绒衫一条厚围脖,还有撒椰蓉的麻薯。你伯伯的烟酒是你备下的,我都没动过。你伯母我一样是买了件羊绒衫,另外还有几斤豆沙糖饼。过年该给的钱都分在几个信封里了,要给的时候我再告诉你哪一个给谁。”

    “你还记得我妈爱吃椰蓉,我伯母喜欢豆沙馅?”

    叶祺笑笑,状似无意:“我当年去你家的时候也是留过心的,没想到真要用上这点讨好的心思,一晃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昨晚那嗓子发堵的感觉又有卷土重来之势,陈扬赶紧换了个话题:“一会儿狗肯定要带进去的,那你的行李呢,拿不拿?”

    “……也拿着吧。我人都到了,难道还怕行李拿进去会惹人生气么。”

    陈扬深吸了口气,在下一个路口向右转,直奔军区大院而去。

    福也好,祸也罢,该来的总是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