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2
陈嵇老爷子一早就出去了,是去梁副参谋长家下象棋。这其中真正的原因,其实只有陈飞知道。
逝者已矣,活人还得活下去。就连当年气得要把陈扬灭口的陈嵇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年他的亲侄子已经付出了代价。至于这代价够不够拿来赎罪,够不够让亲人们选择性失忆,陈飞认为衡量的标准应当交给陈扬的母亲。
自从他出了军校,陈嵇便开始认真地把自己的儿子当成一回事来看待。他确实有过急躁的时候,拼了命要从父辈的光圈里往外冲;也有过犹疑的时刻,为了婚后在哪儿安家的事情再三思量,最后还是离开了一线调往上海……无论如何,陈嵇认可陈飞作为儿子、丈夫和父亲的各种抉择,这一次更是如此。
陈嵇和陈然是一母同胞,人生轨迹完全平行,娶妻、生子、一次次升衔调任都差不了几年。昔年陈然的死彻底击溃了陈嵇的理智,这是家里家外每一个人都可以理解的。时至今日,他依然无法忘记那些景象,还有他自己心里漫天漫地的血色。
当局者迷,陈嵇深知这不是他有能力做什么决定的境况,甚至他都不该插手。所以他连早饭都没吃就独自出了门,算天黑的时候回去接受那个结果。
老了老了,他并不想计较太多。眼看着在膝下长大的孩子都已过了而立之年,往后的路,也该让他们自己去决定了。
陈扬和叶祺进门那一刻,客厅里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陈飞默默站起来,走到门边接过陈扬手里的箱子:“你回来了。”
叶祺把自己的行李放在门边,单独拿在手里的点心盒则被陈扬顺手端过去,置于陈扬妈面前的茶几上。
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掩都掩不住的心慌意乱。叶祺很明白地听到陈扬:“妈,我回来了。你让我过年把人带给你看,我也带来了。”
空气里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向晚坐在陈扬母亲的腿上,乖巧地没有出声。有了皱褶、不再光滑的手一下一下拍着姑娘,老妇人的语气温柔至极:“来,向晚替我尝一尝你叔叔带回来的椰蓉麻薯。”
沁和赶紧拆了包装,递了一个到女儿的嘴里。
叶祺简直是满背的冷汗,控制不住地盯着向晚的嘴唇,感觉比末日审判还要紧张。
“很细,跟叶叔叔以前买给我吃的一样细。”
不满五岁的孩子,除了酸甜苦辣还能得出点心“细”,的确值得夸赞。陈扬妈笑了,屋里的人就都陪着有了些许笑意。
“既然回来了,先去跟你爸一声。”
老太太根本没抬眼,轻声细语一句吩咐,陈扬立刻拉着叶祺转身。
那黑白相片多年如一日地供在楼梯旁边,矮案上瓜果酒品一样不缺,可见有人是怎样在用心安置。
陈扬也没鞠躬,就像父亲仍然在世一样,平平静静了一声“爸,我回来了。”
叶祺倒是恭敬地弯下腰去,还没直起来就听见陈扬继续着:“爸,儿子不孝,白过了这么些年,现在带给你看的还是这个人。”
陈飞是生怕老太太拿东西砸人,或者自己动了怒晕倒,因此放好了箱子就回来站在沙发边。此言一出,连他都跟着浑身一震,手指不知不觉地根根收紧。
老太太听了自然刺心,提高音量道:“行了!”
陈扬手心的汗完全收不住,很快又被叶祺更坚定地握住了,一步步引着他回到长沙发的正面。
老太太无波无澜地量他们,从脸上一路看到始终相扣的两只手,终于发话:“既然你也知道你不孝……”
似乎是早有心理准备,陈扬闻言就算要跪下去。不料叶祺使了点巧劲把他用力一拦,自己“咚”地一声跪在地板上,不闪不避直视着老人的眼睛:“妈,陈扬没做错什么,您要是觉得他不孝,那就由我来替他道歉。”
陈飞可怜的心脏一阵接一阵抽搐着,这会儿几乎是要罢工了。他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那个人,怎么也不明白平时的人精腔调去了哪里。这是软着求都不一定求得下来的事,这一对孽障可真是潇洒,回来了没几句话直接给他来硬的。
那边叶祺还在话,听着倒是愈发诚恳:“不知您具体知道多少,当年读书的时候确实是我先缠上陈扬的。后来出了那样的大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的关系,无论我隔了多少年再来向您道歉,终究是罪该万死的。”
老太太默然不语,目光就那么锁在叶祺脸上,淡淡的教人看不明白。
又等了一会儿,陈扬已经急得要拽他起身了,叶祺这才垂下眼来,温然致歉:“对不起。”
陈扬心痛如绞,伸手揽着他的肩往门口去,整个人从里到外全是凉透的。叶祺也不多什么,只是又拎起门边上的行李箱,静静等着他拉开大门。
在他们身后,向晚忽然开口叫了一声:“叶叔叔!”
老太太的叹息接踵而至:“行李也拿进来了,妈也叫过了,你们还想去哪儿?”
谁也不知道,就在十分钟前,老太太曾站在二楼的窗前迎着他们进院子。陈扬的脚步停顿在家门前,叶祺自然而亲昵地在他背后拍了一拍,低声了句“没事的,进去吧”。
这一幕在老人的眼里一清二楚,继而浸透了太多岁月留下的悲辛,最终的那分心软也因此清晰可见:那是她唯一的儿子,自己总不能亲手去阻拦他已经认清的幸福。
料得到开局,却料不到终局。叶祺直到坐上了陈家年夜饭的餐桌,依然有种一拳到棉花上的不
真实感。
老太太不久之前的目光中,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理解为“慈爱”的成分,但也不是漠然。那是极其复杂的容忍,还有失落与无可奈何,勉为其难给了他们一线曙光。
陈嵇回来的时候,一眼就在屋子里看到了叶祺。老爷子什么也没,只是在席间一直逼着他陪酒。这明摆着不能代,更不能拦,陈扬只好不断地往叶祺碗里添点米糕之类的东西,希望吃点实在的能给酒精垫个底。
快到午夜,陈飞这个长子奉命出去点鞭炮,顺便把脸色略有些发白的叶祺拎出去“帮忙”。往年这陪酒的任务都是陈飞的,或者陈扬与他分担,这回总算有人来挡在他前面,结果陈飞还心底里不好意思了。
桌边,陈嵇那张端了一辈子的国字脸上喜怒不明,晃了晃酒瓶子,对陈扬:“我倒没看出来,这子量还不错。”
“……是,他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是这样。”
老爷子放下筷子,看着他:“你们才多大的人,什么年轻的时候。”
一丝笑容都找不出,陈扬悬着一颗心接话:“伯伯得是。叶祺他以前喝得胃出血过,能不能……容他缓上两天再陪您喝?”
“真出过这种事?沁和,这事你知道吗?具体是怎么样的,给妈听听。”好歹陈飞妈还坐在边
上,气氛僵了半刻便被转移了话题。
“就是那年他们分手后没多久,陈扬出国去找死了,叶祺就自己在家喝出了胃出血。他住院那阵子,我和陈飞一起去看过一次。”沁和难得出“找死”这样的词,不动声色把叶祺的行径提升到了某个与陈扬相似的高度。
陈嵇忽然抬眼,问:“你们两个还去看过?”
“陈飞……跟他关系本来也不错,再他也是我哥的好朋友。爸,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沁和脸上有点发烫,掂量再三还是咽下了本来想的下半句。
看这个态势,“爸,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显然比“爸,反正现在都是一家人了”合适得多。
陈嵇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就跟陈扬一样,都是仗着年轻,胆大妄为。”
但终究是把剩下的大半瓶酒放到了桌子下面,不准备再喝下去了。
一墙之隔的院子里,陈飞倚在门边,借着房间里透出来的微光找那一大串鞭炮的引线。叶祺在一旁笑着揶揄他:“连年糕都在里面,天寒地冻的还让你出来弄这点声响。真委屈你了,哥。”
陈飞凶恶地瞪了他一眼,稍微压低了一点嗓音:“我这是让你抓紧时间醒醒酒的,你还有心思嘲笑我?!你想吐赶紧找地方吐,厨房里有沁和准备好的浓茶,我一会儿去倒一杯给你。”
“还是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喝到这份儿上,我喝白开水都像五粮液,浓茶管什么用。”
看这人还挥手挥得挺潇洒,陈飞不由笑了:“行啊你,到底有多大量?给我也透个底?”
军区大院养狗成风,远处院子的鞭炮一响,大年夜里顿时带起一片犬只的狂吠声,还有孩子们依稀的欢笑。叶祺仰头看了看夜空,轻声回答:“按理早该晕了,但今天心里有事,越喝越清醒。”
“你们的事,我爸跟我明过不会过问。我婶那儿已经表过态了,还有点生疏是难免的,你也
不能操之过急。”
叶祺想些什么,但陈飞正好点燃了引线,噼里啪啦的声音震耳欲聋。
铺天盖地的烟尘里,陈飞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拍:“你可千万别陈扬应该带着自家女人和孩子回来过年,别他了,连我都想你。每个人都跟别人天差地别,走的路也没必要一模一样,这还需要我在这儿跟你浪费口舌么。”
“我还……不至于那么矫情。”叶祺犹豫片刻,还是勾起了唇角。
“那就行了,进去吧。不管谁为难你,就当是……”
叶祺断他:“就当是赎罪。哥,真的谢谢你。”
陈飞认真地凝视他片刻,继而笑着一把将他推进家门:“还是矫情。”
年初一,叶祺醒来时已然天光大亮。
周边的陈设仿佛从时光深处涉水而来,他撑起身子环视了一圈,慢慢反应过来:这是陈扬住到高中毕业才离开的房间,十几年前他也曾借住过几晚。
理所当然地头痛欲裂,临睡前陈扬给他喝了什么,对他了什么,叶祺一概是不记得了。
晚起的人自然心里有愧,走进餐厅里先遇到的是早就起来料理家事的沁和。
“……姐,新年好。”
“沁和姐”这个称呼远比“嫂子”要亲切得多,叶祺也已经叫过了不少年,所以改口叫陈飞
“哥”的时候并没有跟着改过来。
“嗯,你也是。桌上有一碟萝卜酥,我一会儿再给你下碗面。”沁和回过头看看他,发觉还算齐整:“昨天多亏了你,陈飞陈扬都没醉,真是难得了。”
叶祺依言去进食,在桌边却碰见了两位坐在那儿的老太太,不由有些尴尬地停下了。
“站着干什么,坐下来吃啊。我们家年年初一都有一两个醉鬼要晚起,不要紧的。”
陈飞妈笑语晏晏,叶祺心里又多了几分感激。一边陈扬妈也没露出多少不悦的神情,只用眼神示意他可以坐下,而后便继续去刚才的话题。
几块萝卜酥送下去,胃里终于觉得暖起来了。叶祺抬头等了一会儿,等这二位完了好几桩家常才开口:“妈,伯母,陈扬人呢?”
“他一早就牵着你们家那狗出去了,还没回来。”
叶祺点头谢过了,很快起身告辞:“那我出去一下,他的大衣还在房间里,我想送过去给他。”
陈扬妈有些动容,于是叫住他:“或许一会儿就回来了呢,你别特意跑一趟了。”
叶祺笑笑,很是寻常的样子:“秋冬这一阵子他都挺容易着凉的,上回也是遛狗的时候没穿外衣,回来就感冒了。那个……他以前也跟我提过常去遛狗的地方,我还是去找找他吧。”
他匆匆地夹了件大衣出去,沁和在厨房里正好看见一个背影。果然所谓的和解不需要过多言语,只要让陈扬的母亲看到他们如何生活,一切就当不言自明。